帝国纪元82年, 纽曼·布鲁斯出生在贵族家。

布鲁斯家族历史悠久,早在进入星际时代之前就存在了,曾经也有过风光无两的时候。

纽曼作为这一代的独子, 拥有着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财富与地位,可以随意挥霍到下辈子也用不完。

二十八岁那年,大帝退隐,新皇继位, 帝国改朝换代。

只有十九岁的小皇帝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强硬, 并不喜欢老伦勃特·布鲁斯谄媚的作派, 再加上一些家族的腌臜事儿被人翻了出来, 本就被大帝愈发疏远的布鲁斯家族, 在小皇帝那儿的风评更是一落千丈。

小皇帝将伦勃特逐渐逐出了权力中心,直至逐出阿尔法象限。

从大帝仍在位时,伦勃特就有了忧患。

纽曼按照父亲的旨意, 娶了一个不爱的女人, 生了一个不爱的儿子。

布鲁斯家已经两代单传,他这个儿子出生后,自然成了全家人掌心上的宝贝。

娇纵和溺爱下长大的沃格特, 比纽曼当年还要嚣张跋扈。不仅不学无术,伤风败俗的龌龊事也不少,家族里谁提起他都头疼。

沃格特就像是布鲁斯家的污点。

可就算不爱,沃格特·布鲁斯也是他唯一的儿子。

或者比起儿子,更需要值得注重的, 是沃格特身为布鲁斯家族唯一继承人的身份。

伦勃特和纽曼倾尽心血, 要为沃格特铺好路, 送他进去他本不可能进得去的远征军, 等着光宗耀祖的那一刻。

而铺路总是要有垫脚石的, 无父无母,没有任何背景的郁延,就成了一场场权利交易中最大的牺牲品。

早在为沃格特挑选“贡品”时,纽曼就对郁延有所了解了。

和沃格特一样的年纪,有着截然不同的背景。

出生后不久就成了孤儿,在福利院长大,没有任何探望过他的亲戚。

十岁那年被乔拣挑进“晨星计划”,成年后进入第一军校,刻苦,优秀,却也默默无闻。

怎么看,都是作为置换沃格特志愿的最佳人选。

纽曼看过几次郁延的作战记录,觉得很困惑。

世界上怎么会有郁延这样的孩子呢?

命运什么都没有给予他,却不抱怨。

坚韧,果敢,像棵静默的青竹。

从来不引人瞩目,却又比任何人都长得更好。

就算是纽曼也会觉得,挺好的孩子。

要是我的儿子像他一样,该多好啊。

只可惜,郁延非但不是他的孩子,还挡了他孩子、乃至家族的路。

那就只能舍弃了。

*

凌晨四点,冬夜的天空依旧没有要亮的意思。

黑暗中视线其实并不好,纯粹从作战经验和能力上来说,非军校出生的纽曼更是比不上S+的郁延。

但他胜在有压倒性的武器。

陛下虽然不再需要布鲁斯家做什么,不过该有的待遇仍旧和其他贵族一样;这柄小巧精致的相位枪,在火力上足够全面压制只拿了把普通配枪的郁延。

刚才他们的争斗将那棵古木拦腰斩断,幸而几人在它坍塌之前就已经逃出去了,眼睁睁看着它慢慢向着峭壁的另一边坠下。

它重达上百吨,坠落却没有任何声息。

郁延和纽曼脸色均是一变,难以想象那头是怎样的深渊。

从树洞里逃出来时,仍旧意识涣散的法拉米是由郁延和阿岚两人合力半扶半拖出来的。

纽曼右手举枪,先发制人,左手仍保留着交换的诚意,柔声诱哄:“把他给我,我就放你们走,如何?”

郁延冷漠地瞥向他,和他之前第一次射击时同样,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抬手朝他脚边开了一枪。

炸开的雪雾叫纽曼脚下打滑,陷下去几厘米,差点没站稳摔下去。

纽曼重新找到平衡,咬牙切齿:“好,好好好,敬酒不吃吃罚酒,年轻人,这可是你选的!”

他将激光光束调节至最大,对准那边三人的方向一阵狂乱地扫射。

郁延带着另外两人趴下,在雪崩似的动静中对阿岚大喊:“带他走!”

阿岚浑身都在发抖,对于一个十七八的孩子来说,现在还没晕过去、能动弹,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他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不敢让它们掉下来:“那你怎么办?!”

“不用管我。”郁延说得很残酷,“我一个人会有办法的,带着你们反而是我的累赘。”

他必须要这样讲,才能让心软的少年做出正确的选择。

郁延又连着向他们面前厚厚的雪堆发射好几发,让阿岚借着暂时制造出来的视线障碍带走法拉米。

阿岚背上比自己高得多、也重得多的男人,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泥泞的雪地中。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大的力气,更不知道在如此负重的情况下还能迈动双腿跑起来——求生的本能在这时胜过了一切。

另一边的纽曼见最佳的猎物兼人质逃跑,抬脚就要去追,然而下一梭子弹——不是光子压缩能量,而是旧时代的、真正的实体铜制子弹——几乎擦着他的手肘飞过去。

滚烫的弹头划破了身周的空气,纽曼似乎已经感觉到了它扎进身体里的剧痛。

以及这个年轻人,想要展示给他的决心。

郁延轻声道:“不要想打他们的主意。”

纽曼心中嗤笑,总是要死的,就别谦让什么先来后到了吧。

身为贵族的傲慢让他轻敌,而这轻敌酿成了现在的他还想象不到的苦果。

旧式手※枪虽然杀伤性和灵活性都远不如相位枪,但震慑力倒是足够强悍。

郁延收起它,把相位枪的档位从仍有余地的“昏迷”调成不再留情的“致死”,开始反击。

两边相似色泽、不同幅度的激光在森林间交战。

一时间光束交相辉映,不停歇地溅起漫天雪雾,明明是黑夜,又被橙红色的光映照得绚烂无比。

背着法拉米在林间奔行的阿岚也不自觉停下脚步,抬起腿,看呆了。

如果换个地点,换个场合,是多么美丽的景象,壮观如同烟花。

只是现实却行走在生死的刀刃上。

阿岚的体力早就透支,眼前一阵阵发黑,肺部因为吸入了过量零下十几度的空气而撕裂般疼痛。

他的脑海中两种想法激烈地交战,一个声音说到这里就差不多了、那边正忙着不会有功夫来追杀他们的;另一个则敲着警钟,鞭策着他再跑得更远些。

他还是不敢停下,直到看见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

阿岚这下眼泪是真的止不住了,根本来不及细想为何对方此时会出现在森林:“快帮帮我,纽曼、纽曼·布鲁斯,他想要——”

少年乌黑的眼睛瞪大了。

他愣愣地看向对方,又低下头,看着自己腰腹上莫名出现的窟窿。

鲜血从伤口喷涌而出,很快将身边的皑皑白雪染上了刺目的红。

少年想不通。

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他会这样对自己。

——为什么会是这个人?

这个世界怎么了?

直到倒在血泊中,他的眼中依旧写满了不可思议。

仿佛无法相信,真心以待,换来的竟是这样的结果。

*

相位枪的出击是没有声息的,而阿岚这样一个瘦弱的少年的倒下,也不会引起任何注意。

这边的手持武器的两人,谁都没好到哪里去。

郁延想自己还是不够心狠手辣,以他的能力,即便如此高速移动叠加视野模糊的状态下,依旧能瞄准纽曼。

但他不知道自己如果真的开枪打死一个上面派来视察的领导,会有怎样的后果。

尤其是纽曼从来到诺厄以后的所作所为,在律师的辩护下一定都是合规的。

就算布鲁斯家族抢走他的志愿,和一条人命相比,也无法平衡地放置在公理的天平上。

更何况,当他成为谋杀上级的凶手,那么他说的所有话,都不再能作为证据。

如果他孤身一人,并不畏惧承担责罚。

可就像纽曼说的,他作为诺厄星的最高指挥官,一人受罚,很有可能连带着下面许多无辜的士兵。

更何况,还有老师。

老师深受陛下重用,性格又不够合群,早就遭到许多人的眼红。

若他真的出什么事儿,难保不会有人拿这个大做文章,牵连到老师。

他还是不能……

相比之下,纽曼就没那么多顾虑了。

原本他也想过拉拢郁延,但小年轻没这个意思,他也就不用考虑其他的选择,下死手,保命,保前途。

他的枪法远不如郁延,只能另找方法,用堪比光子炮的扫射范围,将郁延愈来愈逼向悬崖边。

后者很快反应过来他的意图,就地一滚,掏出旧式枪扣下扳机,一枚黄铜子弹射穿了纽曼的小腿腿骨。

纽曼猝不及防摔在雪地上。

他大口大口呼吸着,因剧烈的疼痛忍不住呼号。

不远处的郁延缓缓起身,垂下手:“放弃吧,阁下,你做不到的。”

郁延说这话是基于非常客观的考量与评断,但在纽曼听来,就是满满的讥讽。

他捂着伤处,却怎么也捂不住直往下淌的血。

脑海中父亲苍老的声音又响起,他对他说,‘不要再让我失望了。’

他四十岁了,好似声名显赫,又好似一事无成。

四十岁了,却要在荒星朝一个二十岁的小鬼臣服吗?

他的眼眸逐渐染上了疯狂的色彩,过量的痛感似乎超过了神经的负载,不再哀嚎,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郁延下意识后退一步。

纽曼扔掉相位枪,从脖子上掏出一根项链,吊坠是一颗“子弹”。

一枚精巧的、如同袖珍鱼雷的“子弹”。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对‘黑钻’这么着迷吗?”

纽曼曾经引以为傲的金发已然枯叶凌乱,他的语调怪异,好像已然失去了正常的思维能力。

他因绝望而癫狂,慢慢拧开弹头,歇斯底里地大笑。

“你当有这个荣幸——作为它的第一个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