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 苏懋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屏风还半压在身上,伤处疼痛让身体僵硬,暂时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 偏偏所有人的视线都往这边集中,全部落在他身上!

他的秘密……怕是要暴露了!

冬寒之下,苏懋额角沁满细汗。

“孙儿来迟, 请皇祖母恕罪!”

就在这个时候,太子突然来了, 反应比所有人都迅速,拉起屏风的同时,将身上披风解了下来,盖在苏懋身上。

苏懋仍然动不了, 但瞬间有了安全感, 长长呼了口气。

太后视线微闪:“你来的正好,快瞧瞧这孩子,伤的怎么样,哪里疼,可还能走动,流了这么多的血, 需得立时让太医看看才行!”

太子抱起苏懋, 颌首行礼:“内侍无礼, 惹皇祖母担心,是孙儿的不是,皇祖母放心,孙儿这就下去带他看太医, 稍后再向皇祖母禀报。”

“可怜见的, 为救哀家吃了这么大的苦, 你可不许说他,哪里就无礼了,分明是立了功,”太后快声催促,“旁的都别说了,现在讲那些礼数作甚,你快去带他看医行药!”

“是,孙儿告辞。”太子抱着苏懋出去了。

姜玉成也担心,朝太后行了礼:“那我也去看看,稍后再来同太皇娘娘请安!”

太后应了:“去吧,好好照顾苏内侍。”

三人出去,帐篷里瞬间安静,鸦雀无声。

视线扫过乱糟糟的地面,太后神色波澜不惊,未见喜怒:“一点点小事,不管药材丢了没了还是失误,你们一个个都是宫妃,谁还能扫了你们的脸面不成,偏偏撕扯到哀家面前,你们的体统呢?你们的廉耻呢?”

“——章氏丧子之痛,哀家心悯,便不多罚你,即日起交出凤印,也别理六宫之事了,省的再出过错;冯氏既褫妃为嫔,当有嫔的规矩,皇上宠爱并非万能,即日起闭门思过,就别出来了。”

“……是。”

太后对两个后妃的惩处很快传遍,可见脸上不显,其实还是生气了的,没罚太重,也只是给皇上留了面子。

她还让人专门给太子传了话,说让他好生办案,有空就帮忙找找章皇贵妃那里丢的东西,不必担心旁人掣肘,还说皇上那里的事,让他自己愁去。

到了太后这级别,说的每一句话都不会是无的放矢,这是在放权,也是在提醒,章皇贵妃丢的药材可查,可抓,至于皇上的为难,不用操心,有她在前头顶着,起码这一波,不会让太子吃亏。

这是在帮太子?

苏懋感觉自己受的这点伤还算有用,往前数一数,太后可是从来没有表达过对太子的善意的,当然,对所有皇子都是一样,太后相当一视同仁,除了曾经养在身边一段时间的二皇子。

既然养育过,就不可能撇得清干系,二皇子又一直拼命表现孝顺,时时来请安,她就算不过分温柔,外人也不会觉得她对二皇子没感情。

就是不知道,她对二皇子的打算,知道多少,又可曾参与过?

还有刚刚……

他被屏风砸倒,裤子绷紧,太后有没有看到呢?

苏懋有一点不安。

太子抱着苏懋迅速回到帐中,挥退下人,叫了太医,要检查伤口,苏懋却扯着裤子,不肯让他看。

“嗯?”太子眼神渐渐危险。

苏懋喉头发紧,迅速道:“殿下知道的,我是仵作,既会验伤,自也知道自己到底伤的怎么样,只是看着流了些血,实则只是皮外伤,并不重,不需要殿下……如此担心照顾的。”

太子盯着他的眼睛,嘴唇紧抿,没有说话,却也没有放开伸过来的手。

太医站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未有动作,也未相劝,倒是多少有些理解,太监嘛,跟一般男人不同,少了物件,总归有些忌讳,这位苏内侍看起来伤处有些敏感……最多也就是擦到了,他看得出伤势走向,并未深及内里,连这点失血量,在他看来都不算太多,否则病人也不会这么精神。

眼看两个人僵持太久,谁都不说话,太医才有点后背僵硬,斟酌着说了句:“而今天气凉,伤口只要处理的好,就不易发脓高热,臣观苏内侍伤处似乎不深,若坚持自行清理擦药,也非不可,只要稍后容臣把个脉即可。”

苏懋刚要惊喜点头,就见太子眉头皱的更深:“你先下去。”

太医:……

“是。”

太医放下打开的药箱,走出帐篷,也不敢离开,手抄在袖子里,等着稍后的把脉。

常在宫中行走,小道消息听过不少,未有亲眼得见,他一般都不信,哪怕外头传的天花乱坠,不过今日,他倒是看准了,旁的事是假的,这个事可假不了,太子殿下对这位苏内侍,似乎真的不一般呐……

帐篷里,太子看着苏懋眼睛,语气毋庸置疑坚定:“孤给你上药。”

苏懋拎着裤头,摇头:“不要。”

太子眯眼:“孤也不行?”

苏懋看了眼门帘:“殿下能不能先出去……”

太子没动。

“也……也不是永远不行,”苏懋有些泄气,“能不能晚一点?”

他有点不知道怎么解释,关于这件事,他都还未曾试探过太子意思呢,万一太子不接受怎么办,他岂不是白嫖了太子的感情?可要接受,这么突然的逼着别人接受,是不是也有点为难?

可太子今日看起来特别坚持,不大能说服的样子……

苏懋叹了口气,略小心的看着他:“我知殿下对我好,也不嫌弃我的身份,可若我同其他人不一样呢?”

太子:“你本来就跟其他人不一样。”

“可我……”

“算了,”看着对方腿上骇人的血迹,太子终是心疼更甚,没再相逼,“你非要自己清理,便自己来,孤给你一柱香时间,但你须记得——”

“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无需害怕,孤总会在你身边。”

“还有,下次不可如此,孤不会再纵着你。”

苏懋赶紧点头:“不会再有下次了!”

目送太子离开,苏懋才解开裤子,疼的嘶了口气。

他感觉太子的情绪很微妙,好像知道了什么,可又不太像……真的知道了,会情绪这么稳定,不跟他生气,也不罚他吗?

不过现在他没什么时间想别的,伤口太疼了!

过了被砸当时,僵硬密集的点,现在他已经能动弹,更多的疼痛感也压不住冒出来,疼的额角都是冷汗。

他迅速检查了下伤口,当时距离很近,屏风并没有太重,压到骨折什么的,只是倒下来时速度太快,边框上有又金钩饰物,在腿上刮蹭出了伤口,从侧边斜斜刮来,大部分伤在侧胯,严重出血的位置并不多,其它地方只是红痕,前面没伤着,大腿后也没事,自己清理上药都相对方便,只是走动起来不太方便,会疼……

方才进来时,小墩子已经打好了热水,放了细帕,太医走出去前又留下了药箱,还打开了盖子,放在头一位的就是上好金疮药,正好方便苏懋动作。

他很快就处理好了伤口,等太子再次进来时,乖乖的任他抱到**,盖好被子,乖乖任他拿出手,让太医诊脉。

好在的确伤的不重,太医压力也不大,开了方子,说了饮食禁忌,很快离开。

苏懋感觉太子的视线太过凝实,倍感压力,正考虑要不要闭上眼睛装睡时,外面圣旨先来了——

旨意并不是给太子的,而是给他的,说他保护太后有功,赐物,赏金,还直接升了品级,因屡屡在破案之事展露锋芒,升他为代东厂厂公,此次冬猎之后,可以直接管辖东厂了!

说是暂代行使督主之权,不过是看着他年轻,升的太快难以服众,实则只要不出纰漏,日后他就可以是这个督主,在宫里横着走了!

因受伤卧病在床,旨意都是太子替他接的,他只对颁旨太监拱手行了个礼,等人走了,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没什么好意外的,”太子将圣旨放在一边,捏了捏苏懋手指,“这个位置本就是给你留的,孤同父皇早就有了默契。”

只是在他的计划里,这个时间会稍稍晚一点,他会彻底改变宫中形势,净化东西两厂的乌烟瘴气,让苏懋能如鱼得水,玩的开心。

不过早一点也没什么,除了细作之事,还有其它敏感方面,他早有清算,西厂已经被他玩坏了,目前不敢冒头,苏懋不会遇到任何阻力。

太子略满意:“开不开心?”

“高兴肯定是高兴的,”苏懋仍然有点担心,“但皇上发这道圣旨,是真心给的么?冯嫔不会闹?”

所有人都知道,东厂虽隶属天子亲辖,只听天子令,但东厂一直和冯贵妃走得很近,皇上并未多管,眼下因细作之事,祭了一个东厂厂公贾鹏,可曾经到手的肥肉,现在的冯嫔怎么可能扔了不要?

太子:“你是救太后有功,谁敢违抗?”

意思也就是说,这事是太后促成的?

苏懋想了想,眉头皱的更紧:“那皇上干脆利落的顺水推舟,给太后面子,一点反抗都没有,会不会有别的打算?他会不会……想要利用我,欺负殿下?”

东厂和皇上亲,和冯嫔亲,他只是个空降的,和谁都不亲,可不是最好做文章的?只要他心思多一点点,偏一点点,就会被人拢了去,被巨大利益裹挟,变得不像自己。

太子低笑:“懋懋会欺负孤么?嗯?”

苏懋耳根微红:“……不会。”

是你总是在欺负我好吧!

“苏小懋你怎么样了!”

二人正浅浅聊天,气氛正好时,姜玉成冲了进来,带着微湿水汽:“疼不疼,能不能动,药上的怎么样了,他们可气人了,都不让我进,还说我在地上滚了一圈,身上脏,不好见伤者,我专门洗了个澡才过来的!”

苏懋微笑:“我没事。”

“脸都白成这样了,还说没事!”姜玉成风风火火的跑过来,探了探他额头,“还好没烧……可这么大的药味,这么浓的血腥味,你是不是很难受?让我看看——”

他拉开被子,就起看苏懋伤处。

苏懋都不会给太子看,当然更不会给他看,死死拽着裤头:“没事,都已经上好药了。”

“都是男人,让我看看怎么了,”姜玉成坚持,“又不会少块肉,害什么臊!”

想想不对,苏小懋是太监,好像是少块肉的……

苏懋没让看,还看了眼太子。

姜玉成刚刚察觉到自己行为不对,好像伤了小伙伴的自尊心,又见太子在侧,视线有些不善……嗖的收回了爪子。

“太子表兄也在呢……嘿嘿……瞧我这眼神,是有点瘸了,太子表兄说没事,一定不会有事,”他还能反过来教训苏懋,一脸正直肃穆,“你乖乖听话,过不了三五天,一准能好。”

“回头我去我娘那里偷点药给你送来,你别客气,我娘那都是好东西,不用白不用……”

正经不过一秒,小郡王又皮了起来。

小伙伴的好意,苏懋当然不会拒绝,不过对方除了好意,眉眼间还有些别的东西,他看出来了,便开口问:“小郡王可是在愁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案子呗!”

姜玉成拖了把椅子过来,坐在苏懋面前:“你别怪我无情,不关心你的伤,这不是手上查着事么,我不想,消息都得催我想,你说章皇贵妃管着宫中用度,此次出行必然用了心思,怎么药材就丢了呢?这里里外外可都是禁卫军和殿前司,她那里丢了东西,皇上怎么就不知道,任由冯嫔去要去闹?他是不是……”

他偷偷看了眼太子,压低了声音,似乎说出来有些艰难,但还是说了:“他是不是知道有人想害太子表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小郡王慎言。”

苏懋肃声提醒姜玉成:“有些话,不可以这般说。”

知道是一回事,人前说出口是一回事。

姜玉成咬了唇,偷偷看向太子:“那我也不是故意的么……我之前也不知道。”

见太子没说话,苏懋开口安抚:“以后都别说就是了。”

“那我们这个案子……怎么办?”姜玉成有些着急,“还能破么?”

皇上对太子不慈,支持任命想必也并非出于真心,天子乃一国之主,所有权利集于一身,他不想破,不让破,案子还怎么破?

苏懋就笑了:“可我们现在要解的谜,并非是谁想害太子殿下,而是谁杀了四皇子啊。”

害太子,太多人都有动机,皇上也是,杀四皇子么,就未必了,只要分寸拿捏的好,案子怎会破不了?

“对啊!”姜玉成拳砸掌心,“我怎么就没想到!”

他立刻兴奋起来,脑子里转着知道的信息:“这一次似乎所有人都不能全部排除嫌疑,连太后娘娘都起了夜,听到了声音,大家身上都有能查的地方,唯独六皇子,他说自己喝醉了在睡觉,别人的时间线多多少少都有不能印证的部分,只有他,从头到尾都有证人,外面护卫还说听到了他的呼噜声,他真的一点嫌疑都没有么?”

苏懋想到了什么,就着他的话:“唔,那要不要试一试他?”

姜玉成更兴奋:“试啊!怎么试?”

苏懋看向太子,低声商量:“要不要顺便,试一试这位冯嫔?”

这两位,可是铁杆同盟来着,六皇子因‘救命之恩’,对当时的冯贵妃嘘寒问暖,早晚请安,百般孝顺,涌泉相报,因这‘孝名’二字,和二皇子重了,二皇子还被迫撑着病体更多表现,对太后更多孝顺,才能引来外界一二赞声……

这种牢不可破的结盟关系,也让六皇子和冯贵妃同章皇贵妃四皇子斗了很久,甚至势均力敌,突然就断了,六皇子突然向四的于子投诚,真的没问题?

冯嫔一直非常安静,没有意见,没有发声,好像不知道这件事发生一样,为什么?

她就不怕自己的秘密暴露,被六皇子给卖了?

还是,这根本就是一个局?

……

天子帐篷。

皇上踢翻了书案——

“朕服食丹药怎么了,一个两个都想让朕死是么!朕就知道……”

没一个孝顺的,全部都在觊觎朕的位置!你们想要,朕就得给?做梦!

天子震怒,无人不惧,周遭寒蝉仗马,没有一点声音。

良久,帐篷里才传出天子的声音:“来人,去叫冯嫔过来!”

后边女眷帐篷里,冯嫔接到旨意,一点未惧,笑的妖娆——

“瞧瞧,咱们这位皇上,果然离不开本宫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