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近乎是被粗暴的打开的。

雍正身上的怒意比他发现玉格身份那日还要来得暴戾深沉。

两个宫女见状顿时吓得噤若寒蝉,抖如秋日落叶。

苏培盛心惊肉跳的跟在雍正身后,小幅度的朝门外招了招手,示意两个宫女赶紧退出去。

两个宫女连告退的礼都顾不得,低着头塌着腰,一溜小碎步快速退出了门外。

在所有不合规矩不合时宜的环境背景下,只有玉格还依旧恪守着规矩,维持着礼仪。

她不紧不慢的站起身,又不慌不忙的蹲身行礼,“奴才玉格给皇上请安。”

然雍正眼中的怒意却顷刻间翻涌起来,如喋着血般看着玉格,撕咬出令人心惊的杀意。

“色赫图·玉格,你当真以为朕不敢杀你!”

玉格转蹲身礼为叩拜礼,“奴才不敢。”

如每一个被问罪的臣民一般。

雍正用力的闭上眼,她明知他待她的不同,却无视这份不同,极力与他划清界线,践踏他的心意,才是令他最为恼怒的。

苏培盛瞄着雍正的面色,屏息低头,阖上门,自个儿也退了出去。

万岁爷已经要维持不住表面的气度了,这之后的事和话,不是他能见得听得的。

再睁开眼,雍正暴烈的怒意稍稍平缓,凝为一种更深邃的情绪。

“你就这么不屑于朕?”

所以,宁可冒着被诛灭九族的威胁也要同他对抗,所以,策划出这场几乎无法平和收场的□□挑衅皇权。

玉格终于是说了一句好话,“不,恰恰相反,玉格心里敬重皇上,也万分感激皇上。”

雍正看着她,根本不信。

玉格垂眸磕了一个头,“那日,皇上知晓了玉格的身份,说是问罪,可暖阁里只有皇上、怡亲王、庄亲王以及苏培盛寥寥数人,玉格便知皇上不会处置玉格,至少不会杀了玉格,更不会牵连到玉格的亲族身上,玉格心里万分感激。”

听了这话,雍正的心情并没有好上一点儿,反而语气更沉,“所以,你早知朕的心意,却与朕虚与委蛇拖延时间,就是要闹得不可收场,逼迫朕不得不放你出宫吗?”

她明知他的心意,却不仅是无视,更是利用。

“皇上,”玉格抬头,这一点不可辨驳,但也不能承认。

玉格道:“皇上是勤勉爱民的好皇上,一日二十四个时辰,差不多一多半的时辰都在处理阵势,剩下的一小半里又有一大半要休息要睡觉,然后再剩下的那么点零星的时辰才能留给后宫的妃嫔,但后宫的妃嫔又何止一人。”

玉格叩头,再抬头,对着雍正缓缓露出了笑容,笑容里带着苦涩,像是在祈求他的怜惜。

“皇上,玉格年纪已经不小了,不愿同几十上百人一起,去分享去争夺皇上那仅有的一点儿闲余,况且皇上,把玉格放在前朝远比后宫有用多了,不是吗。”

她这话终于正视了雍正的心意,也隐约的回应了那么一丁点儿极其不明显的感情。

或许是玉格一开始给的预期太低,只这么一丁点儿也很好的抚平了雍正的怒意。

他看着她,又是那个沉稳慎重而情绪内敛的帝王了。

“你可有想过,闹出这样的事之后,你要如何善后。”

无论如何,做出逼迫之举,挑衅皇上的权利,都要以身家性命来偿还,不然皇上的威严何在。

但玉格并不觉得这是个问题,不是依凭雍正对她的那点儿不忍,因为这是要对外交代的。

玉格道:“若是玉格没有猜错,皇上最近会重重的处置一些人。”

雍正眼睛微眯,目光锐利。

玉格垂眸,语气平稳的道:“皇上可以都推到玉格的头上,以证明玉格留在宫中,确实是在处理要事。”

雍正道:“你就不怕他们怨你。”

玉格抿唇微笑,“为皇上分忧,是奴才的本分。”

本分?

再听这两字,雍正心里已经没有多少怒意了。

雍正道:“十三弟他们一直说你重情重义。”

雍正轻笑了声,“却不想,你比谁都还要淡漠无情,你可知,老八这会儿还咬死了不知你的身份,老十在禁军搜府时,还让人护着你送他的那条狗。”

至于十四,这个第一个知道她身份的人,他不想提。

玉格只沉默的听着,她本就救不了所有人,她担不担这个名声,雍正都是要处置他们的。

雍正又道:“你这话,是对外头的交代,对朕的交代呢?”

玉格磕头,“回皇上的话,皇上可在朝中公告玉格此生不会有后代子嗣,所有钱财家资,将在玉格身死后,全部收回朝中,是以皇上才如此信任奴才,对奴才委以重任。”

至于她身上的民心什么的,人死了,自然也就没了,又没有后辈子嗣,为谁图谋呢。

如此,往后也没有人敢效仿她的行为,因为代价很大。

雍正听得想笑,他也真的笑了,她这前后两个交代,竟还是能相互佐证的。

“玉大人真是思虑周全。”这话又带出了那么点咬牙切齿的味道,雍正的眼眶微涩,为了不委身于他,她可真是煞费苦心。

“奴才不敢。”玉格叩头。

“你就不怕朕把你是女子之事公告天下?欺君之罪,当诛灭九族!”到底郁结难消。

玉格平静的道:“皇上不会。”

“皇上是英明之君,但百姓愚昧,如此离奇之事,又有生而带玉的前情在,奴才恐会被百姓神话。”那才是对皇权真正的威胁。

“呵,果然思维缜密,面面俱到了。”雍正垂眸似夸赞了一句,但下一刻怒气暴涌,“如此费尽心机,你是在为谁守身吗?”

雍正上前一步逼近她,捏住她的下巴,迫她抬头,看着她清凌凌的双目道:“朕大可以先占了你。”

他大约是怒极了,才说出这般低劣的话来。

玉格的眼里没有恐惧,仍旧如一潭清泉,清澈的印出他的身影,如往常一般的淡漠清冷的目光,才此时好似有种无声的包容和信任。

雍正突然失了力气,放开了她,转身出了屋子。

玉格静静的跪了一会儿,撑地起身。

玉格看向洞开的门外。

门外空无一人,不见两个伺候她的宫女,也不见看守的太监。

玉格也没有关门,转身走向圆桌旁坐下,给自个儿倒了一杯茶水小口抿着。

茶水早已经凉透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苏培盛走了进来,两个宫女托着托盘跟在其身后,托盘上,是玉格早前换下的朝服等衣物。

苏培盛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倒是玉格见人进来,站起身来。

苏培盛将手串递给她,玉格屈了屈膝。

苏培盛躬身还礼,而后出了屋子。

房门关上,两个宫女上前侍候她更换装扮。

十二月二十五日,朝廷早已经休朝进入了年假,各衙门也早已封印,是以,玉格深夜出宫并未惊动多少人。

行至宫门时,玉格已经准备好要步行回家,崔先生他们一来没那个本事不顾宵禁,到宫门口守着等她,二来,若真如此,就不是请命,而是逼宫了。

却不想,她人刚踏出午门没多远,便听到哒哒的马蹄声。

玉格转头看去,车帘撩起,是十三阿哥。

玉格稍稍有些意外。

十三阿哥看着她,长叹一口气,“上车吧。”

玉格谢过,上车。

两人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论及十三阿哥接她送她却一路沉默的缘由,或许是因为十三阿哥只是为了确认雍正有没有做出正确理智的选择,或是因为十三阿哥仍旧惜她的才,也或许是十三阿哥仍旧不理解她的所思。

总归怎么样都好,今日过后,她仍是色赫图·玉格,而不是色赫图氏。

马车经过社稷坛和太庙后,接连驶出□□、大清门,而后拐行向西,行往棺材胡同。

而更远处的与大清门正对的、通往外城的正阳门前,也停有一辆马车,因马车前挂着的灯笼并未点亮,所以在夜色中看不分明。

直到瞧着十三阿哥的马车左转不见,车前的人才低低叫了一声,“爷?”

“还真是厉害啊,”十六阿哥小声嘀咕道,心里的感觉乱糟糟的,理不清自个儿发什么疯病大半夜不睡跑出来接人,最后因为避嫌离得远些,还没接上人,没送出去这恩。

太乱了太乱了,不想了不想了。

十六阿哥收回视线放下车帘,“走走走,回府!”

另一边玉格的此次回府,惊动了府里上上下下的所有人。

陈氏穿着一身细白绫的寝衣奔出来,瞧见站在厅中玉格,愣了愣,扑上前紧紧抱住,“玉格,玉格!发生什么事了?你真的被皇上关起来了?你吓死额娘了,到底出什么事了啊!啊?”

白日那一场,真的把陈氏吓得半死,她好好儿的儿子,好好儿的进宫办差,怎么就成被人害了呢,不过才一个月不到,往常玉格出门几年不回家也是有的啊。

玉格挣开她的怀抱,向稍慢一步的多尔济请安,“阿玛。”

陈氏还想说什么,第一个迎出来的郡主接过丫鬟手里拿着的自个儿的斗篷,抖开亲自为陈氏披上,“额娘,当心着凉。”

陈氏这才注意到自个儿和老爷都只穿着寝衣,衣衫不整,而郡主,倒是穿戴得整整齐齐的。

玉格向从隔壁院子赶过来的崔先生点点头,对多尔济和陈氏道:“阿玛和额娘先去休息吧,儿子要和崔先生商议一下怎么处理此次的误会。”

听到是误会,陈氏的心落了下来,“我就知道是误会,我们家玉格怎么可能被人害了。”

陈氏抹了抹眼泪,笑了起来。

郡主忙示意陈氏的丫鬟扶着陈氏回去。

多尔济赋闲多年,也不懂她的事,只道:“嗯,你自个儿有分寸就行,也别忙太晚了,早点歇息。”

玉格笑着点点头。

送走了多尔济和陈氏,玉格转身看向最早迎出来,却一直没能说得上话的郡主。

“你都知道了?”

郡主点头。

崔先生背过身去。

玉格看着她眼下的青黑,替她将跑乱的发丝勾到耳后,“一晚没睡?”

郡主的眼眶刹那间转红,泪珠子欲坠不坠。

玉格抽出她手里的手帕,替她擦了眼泪,温声笑道:“别怕,去睡吧,我好好儿的,以后也都会好好儿的,放心,咱们还和从前一样。”

顷刻间,郡主泪如雨下,玉格抹都抹不过来。

魏嬷嬷不明所以,只以为自家主子是被吓着了,余悸未消,也跟着劝。

玉格笑她,“怎么越劝越哭了呢。”

郡主整个扑到她怀里,无声的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