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重新回到他的手上, 不过间隔了三个月时间。

在这三个月时间里,裴宴周不止一次的见识了自己的弱小,但凡裴商使出点手段, 他便毫无还击的可能。

周谧那些丧失的记忆时不时崩出一两个画面,抵制的情绪连同着上涌的记忆奔涌袭来, 而他成为了周谧在异国他乡唯一的安全感, 是能使她平静的良药。

裴商像是等待审判的犯人, 而他则是裴商在周谧面前的砝码,裴商为维持将要失衡的三人关系,甚至派人跟着他,间接的限制着他的自由。

黑色的宾利在空旷的公路上疾驰, 车窗外的风景连成一道虚影, 汽车朝着洛杉矶国际机场不断驶进。

裴宴周在坐上车时, 才拿到自己的手机,此刻倚在后车椅,捏着手机的指尖骨节凸出, 眉头紧锁, 眼底酝酿着一场风暴。

在手机被裴商收走前,他给骆樱发了条消息,意思是他这边情况有些复杂,这段时间没时间上网,让骆樱安心学习别瞎想。

其实这说辞漏洞百出, 再忙怎么可能连回条信息的时间都没有, 偏偏骆樱不仅信了,还抱歉地说之前没考虑时差, 让他专心处理自己的事, 不回也没关系, 她等他回去。

这条信息发来时,他的手机已经被裴商收走了。

而后,三个月的时间里,每天都会接收到来自骆樱的消息。

【萝卜】:复习模式就是做卷子模式,何旷整天喊着要被卷子压完了脊梁

【萝卜】:你抽屉的卷子少说都有上百张了,我每张都给你写了名字,等你回来就只要做题就行

【萝卜】:晚安

【萝卜】:今天是梨梨的生日,她爸爸来给她送了蛋糕,草莓味的很好吃

【萝卜】:还给你留了一块,不过你不在,只好我替你吃了

【萝卜】:舒哲送了梨梨项链,人红着脸刚打算说什么,梨梨就破坏气氛喊人家好兄弟,梨梨真的好迟钝啊

【萝卜】:晚安

【萝卜】:考试越来越频繁,终于到了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的地狱模式

【萝卜】:如果你在的话,肯定特别烦,平均两天一八百字小作文,我都快有点扛不住了

【萝卜】:晚安

【萝卜】:我是第一名哦

【萝卜】:吴恩现在想开了,他说只要守住年级第二的排名就算成功

【萝卜】:如果你在的话,他肯定又要换目标了

【萝卜】:晚安

【萝卜】:你看到我发的消息了吗

【萝卜】:是不是网络出现了故障,总感觉你看不到我的信息

【萝卜】:哈哈哈哈哈开个玩笑

【萝卜】:晚安

【萝卜】:早安

【萝卜】:没错,这段时间对手机查的不严了,以后不仅只有晚上能给你发消息了

【萝卜】:[午饭/图片]

【萝卜】:午安

【萝卜】:每天都是做卷子,好无聊

【萝卜】:想上大学了

【萝卜】:但你不在身边的话,还不如做卷子,至少还有点事能做

【萝卜】:晚安

……

上千条单向消息躺在屏幕里。

少有带有抱怨意味的控诉,在没得到回应后,自圆其说,最终变成了一日三次的“早安,午安,晚安”。

裴宴周说来自信,深究其实骨子里稍带着自负。

他成长的一路,算得上是众望所归,在掌声和簇拥中向前,接收最多的是倾慕与羡慕的目光,是别人家的孩子,是同龄人的楷模。

十七岁的年纪,他无往而不胜,单枪匹马又所向披靡,最是意气风发时,拥有最鼎盛的天赋与资本,是无人能敌的风华正茂。

与世俗相斥,与失意相悖,他骄傲而坦**,从不回头望,似最招摇的风,没有归宿,莽撞生动。

可如今,倨傲的少年垂着头,一身丧气,浑身的傲骨被碾成尘灰。

最明媚的四月人间,唯独他渐渐褪去了色彩,成为了极黯淡的灰色。

裴宴周宁愿得到的是质问,是怒气,是骆樱删除好友划分界限,而后要他柔声下气去哄。

他喜欢的女孩应是如此,她应该持宠而娇,应该受不得一丝委屈。他最想捧在手心的人,如今因他委屈求全。

他用尽手段争取来的一天,像是一把尖刀,难堪地刺破他所有的傲气。

身边西装革履的保镖为他拉开门,恭敬地对他说请,然后交待着裴商的话:“李恪先生在机场负责接您。”

裴宴周握紧的拳头又松开。

他早料想到了,哪怕裴商没有安排这一切,被抓住软肋的他又何尝能反抗分毫,他总不至于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而让骆樱的未来生出变数。

长达十二小时的飞机,他全程靠窗假寐,三个月里练习无数遍的道歉与告白,在看到骆樱上千条消息后,像见不得太阳的星星全部隐匿在黑暗里。

周谧的记忆不知会持续多久,裴商的控制更是没有期限,他消失了整整三个月,而且是没有缘由。

见一面之后,下一次重逢的时间是多久,他甚至无法保证,这样的情况下,他还要说些不知所谓的话,让骆樱继续守着没有回应的对话框。

“Good morning,Ladies and Gentlemen:Our plane is descending now,Please be seated and fasten your seat belt.,Seat backs and tables should be returned to the upright position……”

飞机稳稳地落在地面上,客舱的人有序地离开。

洛杉矶与B市存在十二小时的时差,凌晨从美国坐上飞机,下飞机还是凌晨,总让人与现实割裂的冲突感。

裴宴周眼底闪过不少纠结,其后便下定决心般,眸里的迷茫全变成坚毅。

落地后,他刚打开手机,一串陌生的号码便插了进来,没几秒又自动挂断。

“裴小先生,”李恪挥了挥手:“请跟我来。”

裴宴周坐到副驾驶,目视的前方,冷声道:“我几点的飞机?”

李恪恭敬道:“下午五点。”

裴宴周没再说话,降下车窗,让风吹近来试图冷静下燥乱的心绪。

李恪看了前视镜几秒,斟酌了几秒才问:“请问现在是回家,还是去学校?”

“回家。”裴宴周惜字如金。

半个小时后,汽车稳稳地停在帝景北苑小区前。

李恪准备下车为裴宴周拉车门,就看到裴宴周拉开要下车,他迟疑了下,道:“我将车停在附近,您有需要的话,随时联系我。”

车门合上,少年清冽的声音伴随着涌进的风占据车厢内:“不用提醒,我根本没反抗的资格,前几个月你就警告过我,不是吗?”

夜色包裹着偌大的城市,小区内寂静一片,少有的房间透出几分微光。

裴宴周看了眼停在一楼的电梯,转头踏上一旁的步梯。

他脚步极轻,声控灯没察觉到人的踪影,步梯晦暗不明。视网膜在接触到黑暗时,传达到神经中枢,生理反应遍及全身,他脸色苍白,手指握着手机,像是自我折磨般,左手扶着栏杆,忍着生理不适在黑暗里前行。

三层的距离,五十个台阶,一百八十秒。

等到他到达三楼,才放任自己发出一声喘息,声控灯应声而起,生理反应如同退潮的洪水散去。

房间的布局和他离开时相差无二。

裴宴周按亮所有的灯,坐在沙发上,才从口袋里掏出个戒指盒。

印着DIOR的精美小盒,这是周谧在临行时塞给他的,他掀开小盒就看到里面躺着一个金色的带着碎钻的手链。

他眼神晦暗,看了几秒,手指一弯,便将小盒合上了。

在洛杉矶,他算得上是囊中羞涩,裴商倒是扔给他一张无限额的银行副卡,但他恨不得和裴商完全割裂,又怎么会用那张银行卡。

说着要给骆樱过生日,可凭自己,却买不来一份生日礼物。

裴宴周将小盒扔在沙发旁,按亮手机,在通讯录搜寻一圈,眼神没一会儿就锁定“世界五百强最大强”的群聊。

顾渊在群里召唤了他好多次,他倒忘了这茬,这两人没他资助不会被饿死吧。

他手指互动,聊天记录朝上划了好几页,才看到两个月前的一条庆祝的短信。

【咕咚咕咚】:公司盈利了,金主来收钱

【咕咚咕咚】:[转账一万元/红包]

裴宴周像是难得看到好消息,眼尾一挑,按了下对话框发了条短信。

【裴】:@咕咚咕咚那一万还能转过来吗

【咕咚咕咚】:哥没睡啊

【咕咚咕咚】:当然,哥你也遇到财政危机了?等下,我给你转过去

或许到了熟悉的环境,舟车劳顿了十几小时,他的疲劳感没多久就涌了上来,给骆樱发了条消息,将手机扔在旁边便抱着双臂打算睡一会。

不知睡了好久,好像很长时间,又好像只有一瞬。

裴宴周感觉有温热的气息打在脸上,困意还没散尽,他睫毛颤了几下,在失去意识前感觉到身上好似盖上了什么东西。

猛地一下睁开眼,幽深的眸子里倒影着少女的脸庞,见他睁开眼,露出粲然一笑。

“你醒……”

梦境与现实切割,裴宴周看着不真实的一幕,以为自己还置身于梦境,身体向前倾,双手一伸将人揽进怀里。

他像是缺乏安全感的孩童,下巴搁在女孩的肩膀上,撒娇般地蹭了好几下。察觉到对方的身体僵硬了下,随即缓过神来,紧紧的抱住他。

“裴同学,刚来就对我这么热情啊?”

骆樱的软糯的声音带着调侃,继而又喟叹一声:“终于等到你了。”

裴宴周这才察觉到不对劲,偏过头看向绒绒的小脑袋,只看到发烫的红耳朵,而那颗好久之前就觊觎的小红痣近在眼前。

不知是鬼迷心窍,还是眼前这一幕是他的魂牵梦绕,第一反应不是推开,反倒是凸起的喉咙向下滚动几番。

他闭上眼睛,像是虔诚的信徒,偏着脸将唇凑了上去,然后准确无误地印在小红痣上。

去年盛夏里最隐晦的秘密,生根发芽,成长为一颗苍天大树,在熙春里昭然若揭。

骆樱全身像是过了一股致命的电流,所有意识酥麻,软着身体,手虚软地扶着裴宴周的手臂,才让自己没瘫软下去。

薄唇传来滚烫的触感,将他的神志燃烧殆尽。

直到手臂微弱的抓痛感,才把裴宴周的意识拉扯回来,他睁开眼眸,原本混沌的视线随之变得清亮,他的喉咙又吞咽了几下,头皮一阵发麻。

他在干什么?

说自己以为是做梦?这荒诞又蹩脚的理由值得让人相信吗?

裴宴周的手指转而扶着骆樱的手臂,堪堪拉开两人过密的距离。两人面对着面,彼此的呼吸交缠,他喉咙紧了紧,不知说些什么。

骆樱白皙的脸颊上染着红晕,艰难捡回了些理智,瞧着对面不输自己的红脸。

当即笑出了声,她眯着眼眸,又凑近几分:“裴同学,撩完就脸红,要不要那么怂啊?”

两人算得上许久未见,可偏偏被少女几句软绵的话消除一切隔阂。

裴宴周在这一秒,才算是重新活了过来。

他眼也不眨,灼灼盯着骆樱的脸,目光上下梭巡着,唇角不自禁地翘起来:“生日快乐。”

“嗯,你是第一个祝福我的人。”

骆樱俏皮地伸出一根手指:“你,是我十八岁最好的生日礼物。”

裴宴周早就知道骆樱撩人不自知,可却还是闪躲了视线,而后抬手挡住放肆咧开的唇角。

他用尽了此生的自制力,克制拉开彼此的距离,看了眼大亮的天色:“你请假了吗?”

骆樱点头:“看到你的信息,我就联系了周老师,就请假出来了。”

裴宴周挑眉:“周老头就这么放你出来了?”

“为什么不呢?我可是有正当理由。”

骆樱认真地望着他:“我说,十八岁的生日礼物在等着我去取。”

我在追你。

等你满十八岁再给我答案。

我不骗小姑娘。

曾经的对话进入他的大脑,裴宴周看到沙发上的小盒子,随手一伸,将小盒子拨弄到自己身后。

过于明显的暗示,让他颇有些坐立不安,大脑被迫权衡利弊之后,他又后撤了下身:“有一天的时间带你出去玩,有想去的地方吗?”

骆樱抬眼看他,笑容僵硬了些:“你还要走啊?”

“嗯,事情没处理好。”裴宴周不忍看对面的表情,为进入倒计时的离别开始做铺垫:“有点麻烦,可能会拖延很久。”

骆樱极快地调整好情绪,歪着头思考着:“那我得珍惜得来不易的每一秒。”

“我很爱你,但对不起。”

“我也很爱你,所以没关系。”

屏幕上演着离别,男主向南,女主朝北,两人背道而驰,青春在此刻彻底划上句号。

骆樱真情实感地代入了凄美的青春文艺片,出了电影院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

裴宴周无奈的笑,拿着纸巾擦拭着滚落的眼泪,用着老一辈的话术哄着:“都是假的,有剧本的。”

“那也很可惜,早知道听你的去看隔壁喜剧片了。”

骆樱哑着声音:“害我哭,我这样是不是特别丑啊?”

裴宴周将纸巾捏紧,用指腹拭去最后一滴泪:“不丑,你怎么样都很漂亮。”

骆樱的抽泣才减缓了不少,忍着悲痛问道:“你几点要走?”

“五点。”裴宴周说完又补充道:“五点的飞机。”

骆樱的小珍珠又扑簌扑簌不值钱似的往下掉:“那,那岂不是四点就要走?”

这一刻,裴宴周要和裴商抗争的心到达顶峰,但极快又调整好心情,放慢声音哄着:“还能再陪你吃顿饭,然后送你回学校。”

骆樱的午饭吃的食不知味,等她委屈巴巴地吃完后,手机屏幕显示着下午两点。

如果时间存在实体,她肯定是要扯着人耍赖,明明才一会会,怎么就剩下两个小时了。

两人没选择坐出租,而是选择了公交车。

骆樱煞有介事地回忆着第一次见面:“我向你求助,原以为抱住了大腿,结果你挑衅到不行,我都怕那流氓失了理智,真给我两一人一刀。”

裴宴周望向她,挑眉:“我也还记得,某人第一面就叫哥,来,再喊声来听听。”

“你改剧本了,就不作数了。”骆樱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我现在可是成年了,你可还是未成年,不叫声姐姐来听听?”

裴宴周佯装没听到,站起身:“到站了,先下车比较重要。”

公交车停在岔路口,停了十几秒车门闭合,扬长而去。

樱花大道两旁是樱花漫天,粉色装饰这人间错落烟火,仿若一瞬置于仙境。

倏地,一阵春风起,樱花从枝头飘落,好似爱意弥漫。

骆樱伸手抓了一片,视线在触及到那辆熟悉的迈巴赫后,有些疑惑:“我哥也有辆这款车,当时他还嚷嚷着限量版,你都不知道我见多少辆了?”

裴宴周面色一凝,明知骆樱看不到车内,还是加快步伐挡住了她的视线:“是吗?估计量产了吧。”

快到校门口,裴宴周将手里的礼品袋抬起,示意骆樱接住:“我就不进去了。”

骆樱早知会分开,唇角还是控制不住下撇。

她能感受到裴宴周有心事,暗示的话也装听不懂,此刻像是破罐子破摔般,直接摊牌:“裴宴周,我十八岁了,你之前说的话还作数吗?”

裴宴周错愕了下,继而缄默。

骆樱鼓足勇气:“我可以等你。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不想说也可以,我可以等你处理好。”

裴宴周眼神闪过痛楚:“我可能参加不了这次高考。”

他会拒绝裴商帮他安排的学校,却不能保证回来的时间。

骆樱想也不想:“那我也不考了,等你能参加时,我们一起……”

“不行。”

裴宴周摇摆的态度在听到这句话后坚定了起来:“高考是件大事,你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人生又不是只有高……”

裴宴周难得打断,态度强硬:“我不值得你怎么做。”

骆樱比他还执拗:“你值得。”

裴宴周:“骆樱,我这边的事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结束,可能还会像之前三个月杳无音讯。”

“没关……”

“我有关系。”

裴宴周的愧疚值到达顶峰,他的目光缠绵,话却理智的过分:“在我回来前,你完全自由。”

“自由?”骆樱重复着这两个字,明白了裴宴周的言外之意,她满腔爱意瞬间冷静了下来:“你考虑清楚了?”

裴宴周:“嗯。”

“裴宴周,不确定的因素很多。”

骆樱眼眶迅速蓄满了泪意:“你连个承诺都不肯许给我,我就这么差劲?”

裴宴周哑声道:“是我很差劲。”

僵持了几分钟,骆樱知道了裴宴周的决心,她不忍心在这个节点逼裴宴周,可又安慰不了自己,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过了今天,我就不是这么好骗的小姑娘了。”

裴宴周:“嗯。”

骆樱恨不得将手上的礼品袋砸向对方,滚烫的泪从两颊划过,她近乎倔强地看着对面。

可这次,裴宴周只递来一张纸巾。

“你这块死木头。”

骆樱愤愤地转身,刚走三步,停下脚步问道:“你处理好回来找我的吧?”

“嗯。”

骆樱的气稍稍消了一分,又问:“你说过会追我的,还作数吗?”

“嗯。”

又一阵清风吹来,樱花从半空中飘落,像极了下了一场粉色的雪。

“就算我没等你,就算我身边有别人了,你也要追我。”

哭腔声混入空气里,“裴宴周,这是你欠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