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我得马上亲自去会会这几个小辈。那边的分/身要撑不住了, 再这么下去,你我旧年的交易就要暴露。”

他原本给他们看这幻境,是为了告诉他们,自己小时候遭到了人族何等残酷不公的对待。却没想到那后边一半回忆, 也被叶思卿强行打开了。

“现在吗?!”墨凝本欲拦住他, 想了想又道:“也好, 你去吧。不过有一点,叶思卿你给我留着,我儿子的命……”

“此事你说过多次,还有你那两具冰棺。”妖灵不耐烦地打断他,“真是麻烦。”

“你已经拥有大长老的人皮, 可以和这张皮切换自如。到时可以以大长老的样子去见他们几个。”

妖灵正准备走, 却忽然又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

“师父!”

宁溪本来是想以京城百姓的命威逼宁远,把权势地位还给自己。谁承想还没动身, 却是惊喜又震惊地遇到了师父。师父不肯见她,叫她又是意外,又是委屈,又是气愤。

“她怎么又来了?还能追到这里来?”他压着嗓子,满是不耐烦。

“师父!”

“乐予明!你躲着我不见算什么本事, 当年不辞而别又算什么本事?!”

外边下起了瓢泼大雨。

她走到一半,钻心的冰凉从脚底传来,低头只见红鞋没了, 忽然又想到十几年前的那个雨夜,她在雨中喊了一宿他的名字。

旧事重演。可他明明在的, 为何不现身一见?!

高空忽地飘落下来一根发带。

宁溪一瞬间神色骤变, 眉目舒展开了, 一双杏眸带着渴盼, 望向那高处。

戴着黑纱帷帽的人正坐在屋顶上,身姿一如从前。

“师父!”她急急飞身上去。然后,慢慢挪动脚步朝他靠近。

“您终于肯见我了……”她本欲有很多话要问,到了此刻,却只说了一句:“这些年过得好吗?”

“你做得很好。”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语气也毫无波澜,“继续,去把京城的人杀光,最好是把皇帝也杀了,这样就没有人再能阻止你当女皇。”

“师父,”她发出小女儿笑声,抿着唇道:“我终于又见到您了,您……没有别的要与我说吗?”

“这难道不是最要紧的话么?只有你当上了女皇,为师才会安心,没有人再能欺负我的溪儿。”

“只有我当了女皇,师父才能安心?”她攥着那条发带,有些忐忑地望着他,“您这些年到底去做什么了呀?”

“公主!”却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

宁溪大讶,抬头见到紫陌从树梢一个飞身下来,也落到这屋顶上,两人四目相对。

“切不可再听他胡言了。他连自己这些年在哪里都不肯告诉你,什么都不肯说。你那么聪明,为何偏偏相信他的话?”

“萧紫陌,你不是走了吗?”宁溪朝他走过去,美目中神色复杂,“你没有走?你跟踪我?”

“溪儿,”那声音低低的,“有人辱骂你师父,你就是这般反应?”

“我……”她听到这话呆了一瞬,反应过来,冲他道:“你竟然污蔑我师父!”

“所以呢,你要怎么样?”他向前一步,“杀了我?你觉得我到了今天,还有所谓这条命吗?”

“既然他一心求死,成全他吧。”妖灵淡淡道:“这些人迟早都要死,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少。”

“师父,我们重逢第一面,你就要看我杀人?这个人……好歹在公主府陪了我十年半载的,无意冒犯,还请师父宽恕他吧。”

“胡闹!你是要他,还是要师父?”

萧紫陌却并没想到她会向着自己说话,一时间忽然鼻子酸了。

“你走!”宁溪怒道:“我和师父好不容易重逢,还没单独说会儿话,我不想看到你!”

这会儿他又从天堂跌入了地狱,“我在你心中自是比不过你师父的,我有自知之明。”

“还不走?”她抬掌,一股妖邪之力将他打开数里远。

“溪儿心里有人了?以前还从未见你维护除了为师以外的人。”

“算不得。”宁溪说,“不过是不想他死在这里,扫了我们的兴致。溪儿心里只有师父。”

“你的鞋子掉了。”他的目光落在她那纤纤玉足上,“这样大的雨,脚不凉吗?”

一颗泪珠从她脸上吧嗒掉了下来。十年前也是这样的雨,这样的无助,丢了一只鞋子。

“是为师的不好,让溪儿受了好大的委屈。”

“师父能这样说,溪儿便不委屈了。”她低着头,两手摩挲着头发,一副小女儿家委屈心酸的样子。帷帽黑纱下的那双眼睛微微抬起,忽而在她脸上停留了很久。

“你过来。”

一声过来,叫她整颗心一瞬间融化了,仿佛是这辈子最开心的事。她到他身边坐下,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覆上了她的小手。

“为师确有苦衷,现在还不能和你说。等你什么时候当上女皇,为师会再来见你。”

一瞬的甜蜜恍然间又为惊恐所代替,“师父又要走?!”

“怎么了,又不是永别。”

“我不要师父走!万一我没当上呢?不是再也见不到了?”

“没有这个万一。”他拍了拍她的手背,“溪儿一定可以。”

“师父……师父!”她提起红裙慌乱地站起来,惊奇地看着眼前这个人又一次在她面前消失了。另一只鞋也掉了,一双赤足踩在枯叶上,冷风飒飒地拂过她的面颊。

这一次,任她怎么唤也不管用了。

心下一横,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但是这股妖邪之力还并未和她全然融为一体。一时出了岔子,她竟比他先一步到了听月湖。

世界意识在她体内叫唤起来。她听不懂这声音又在说什么,恍然间觉得头疼心烦,只想快点找到师父。

梦寻、墨玉和苏兰雪正看着小妖灵幻境里的陆眠叶思卿,梦寻问:“他们待的时间比我们刚才长,不会出什么问题了吧?”

“不会。我想多半是叶思卿将他后半的幻境也打开了。他们现在看到的,是我们没看到的。”墨玉答道。

几人正说着话,忽然传来一声巨响,不知又是从哪来了一股霸道的力量,将几人飞速地卷向一边。墨玉敏锐地感觉到这股力量与妖灵的力量相似,却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起身只想去找到这力量的源头所在。

“姐姐!”梦寻眼看她起身要走,忙起身跟上,“我和你一起,你别一个人!”

说着就也追上去了。苏兰雪本也想说一起,却忽然想到叶思卿还在幻境里。如果他们没能找到那力量的主人,而他在幻境里一切不知,受到伤害了怎么办?想着便起身往反方向去寻叶思卿。

宁溪很是懵然地来到了这里,心想,这就是师父要来的地方吗?这是哪里?他要来干什么?

谁知抬眼间却怔然看见两个熟悉的人影在一个幻境里。

……那不是叶思卿和陆眠吗?!

好巧不巧,竟这样送上门来。

若不是你们查案,本公主何至于此。她冷笑着,抬起了手。体内那股霸道的妖邪之力被疯狂催动,黑烟从她的红裙碎片上冒出来。苏兰雪刚刚赶到,便看见一个容貌妖冶美艳的女子,神色不善地盯着幻境里的人。

她虽不认识她,却知道这是妖,也能感觉到她是要对幻境里的人下手,即刻站到她面前,抬手写了个符。

宁溪未料到半路冒出一个人来,冷笑着轻一抬手就打掉了她的符,“什么无名小辈也敢拦我?”

七级修为又岂是宁溪妖邪之身的对手。苏兰雪骤被反噬,抬手捂了捂唇,一双翦水秋瞳怒瞪着她,“你是谁?”

“和你有关系么?”宁溪皱眉看了她一眼,只见她长得竟十分清秀美貌,遂不太想下手了,“不想死的就给我让开。”

苏兰雪没有动,“你要杀了幻境里面的人,就先杀了我。”

这句话却是触动了她一根敏感的神经。这么不识时务的人,叶思卿是她见到的第一个,眼前这位是第二个。她至今仍记得他护着陆眠时说的那句,“没有任何人可以将她从我面前带走”。眼前这位又是为了谁?

事情似乎有点意思。她冷笑了一番道:“你是为了叶思卿,还是为了陆眠?”

“你认识他们。他们和你有仇吗?”

“当然,深仇大恨。你既然不明白,何必掺和进来白丢了性命?看你的修为在仙门中也是不错的,可你认识我这妖力么?”

“我不管你什么妖力,不准你伤害幻境里的人。”

“螳臂当车。”宁溪从来对于长得好看的人或妖都会多几分怜惜之情,但并不代表耐性好。

“你要为他们死,那就以你这具身躯来挡,且看你魂飞魄散之时,能否耗尽我这具身子的妖力!”

幻境之内,半分钟前,叶思卿对陆眠道:“有妖邪之力,宁溪也来了。我们不能再待,得马上出去。”

一会儿她就被他催醒了,眼前幻境消失。他的话叫她浑身打了个激灵,“宁溪?!”

他转身正欲对上宁溪妖邪之身的那一刹,却惊奇看见一个女子在自己面前倒了下去。

“师妹?”

“兰雪姐!”陆眠大喊一声,下意识刚想跑过去,却被身后的人死死拉住。

“过来啊,怎么不过来了。”宁溪掌中的黑烟还在往外散,缠住了苏兰雪全身,目光瞟过陆眠,“你过来,就可以彻底暴露。”

叶思卿死死拉住陆眠,眼中的悲伤只一划而过。

见两人此时注意力都在苏兰雪身上,宁溪慢慢抬起另一只手,对上了陆眠。

本来倒在地上的姑娘使出浑身力气站了起来,扑向还没来得及反应的陆眠。一股黑烟自她背后钻入,从前边出来,消散在了水中。宁溪皱眉一惊,惶神间竟然收了手。

“兰雪姐!”陆眠眼睁睁看着她仰面朝后倒去。这大概是她第一次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在自己面前死去,为了保护自己而死去。

叶思卿目光复杂,抬起的手慢慢放了下去。其实不必她来以命相护,他可以护住阿眠。

——“你可以为了她不顾捉妖师的身份,屡用禁术。又怎么不知道我也可以为了你,置这个身份于不顾?”

苏兰雪露出一个苍凉的笑意。她知道,即便没有她,以他的十级修为,又怎么会护不住心爱之人呢?

陆眠又是伤心又是慌乱,落泪道:“你为什么……”

“因为我爱他,所以不想他爱的人有事。你,你以后,”最后一瞬,陆眠揽着她的后背。

她却没能说完这最后一句,只用力最后再看了他一眼。

宁溪呆呆看着这几个人,不知为何心里的火就直直往上窜。这一个两个的,都护着对方要死要活,到底有什么好的,真是矫情做作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