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县水位持续上升。

这块区域只剩他们家住着人。

门口的沙袋无法阻止涌进屋子的水流, 林诗兰和谭尽依旧没有撤离的计划。他们守着这栋岌岌可危的楼房,被迫从楼下转移到楼上。

睡前,她牵着他的手,看向被淹没的一楼。

两人都没有说话, 但心知肚明——这是他们的最后一个晚上了。

夜晚是最难熬的。

没有亮光, 房间里又闷又潮。

呼啸的狂风摧毁玻璃, 雨水灌进房屋。雷电声在他们的头顶劈开,谭尽捂住林诗兰的耳朵,将她抱在怀里。

用不太动听的歌声, 他为她哼唱了一首记不清歌词的摇篮曲。

居民楼的屋顶被风一层层剥离, 世界飞速地分崩离析。在谭尽的歌声中,林诗兰闭上眼睛。摇篮曲是一叶方舟,载着她驶向香甜的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

林诗兰被谭尽叫醒的时候, 天还是黑的。

他让她趴在自己的背上。

被背起来后, 林诗兰才发现谭尽的脚踩在水里。

水已经淹到家的二层, 快要没过他的膝盖。林诗兰叫谭尽放自己下来, 他不肯, 一路背着她,背到了另一个有阳台的大房间。

脚没沾过地,林诗兰被他稳稳地转移到一把大凳子上。

她心里奇怪:这儿什么时候有凳子了?

还没问出口, 谭尽先往她的手里塞了一根蜡烛。

打火机“嚓嚓”两声, 冒出火花。

温暖的小火苗蹿起来, 照亮少年的眼睛。

他眼里闪着细碎的星星一样的光,悄悄点燃了她手中的蜡烛。

橙黄色的光亮, 由林诗兰的手心向外散开。那光瞬间填满漆黑的屋子, 也照亮了画满四面墙壁的五彩斑斓。

刚过午夜十二点, 现在是七月一日。

谭尽笑容璀璨:“林诗兰, 生日快乐。”

四年前,他借哥哥的名义,送她一串蓝色的手链。不敢正眼看她,他闪烁其词,送完就跑。

四年后的同一天,他终于有足够的勇敢站在她面前。

这一回,谭尽送给她一屋子的太阳。

憨笑的太阳、害羞的太阳、跳舞的太阳、长胡子的太阳、遛狗的太阳,戴着拳击手套揍飞闪电的太阳……其中有扁扁的小太阳,也有圆滚滚的大太阳;它们颜色不同,表情不同,他的画占据了房间的每个角落。

林诗兰又想哭,又想笑。

这一刻,任凭窗外洪流汹涌,她幸福地置身于华丽的生日宴会。

这里有全套的餐桌、椅子,餐具。桌面上,摆着饮料、花束、零食拼盘,与一块写着她名字的巧克力派蛋糕。

小宴会布置得太好看了。林诗兰悄悄擦掉眼角的泪花:“我应该打扮得漂亮一点过来。”

谭尽忙着点起更多的蜡烛,不同意她说的话:“现在的你就是最漂亮的。”

——是啊。

今天的林诗兰最漂亮。

几日来,应对水灾的疲乏一扫而空。

她快乐泪水,比珍珠更珍贵。今晚的服装也是最合适的——她身上穿着最舒服的“天津”睡衣,和对面的他是情侣款。

温馨的烛光中,他们十指相扣。

还没等她尝一口谭尽准备的美食……

突然,房间的正上方传来一声巨响。

屋顶,被风整片掀翻了。

板断裂后重重地砸向他们的阳台。

神色不变,他将小蛋糕推到她的手边。

“该许愿啦。”

林诗兰想了想,笑道:“我没有愿望。”

大楼剧烈地晃了一晃。

雨浇进屋子,烛火熄了大半。

林诗兰没有愿望。她不觉得遗憾,再没其他想要的东西了。

阵仗庞大的雨,落在身上也不过是不痛不痒的水珠,她对于即将来临的死亡并不惧怕。

可是,爱着她的人不想她死。

谭尽又做了一回叛徒。

“没时间了,”下垂的小狗狗的眼睛,轻到不能再轻的语气,他对她说:“是时候把誓言解开啦。”

林诗兰眼里烧着一把火:“上次提这个我有多生气,你不记得了吗?”

“这些年我的意识在手串里,看着你经历雨季看着你痛苦。我比谁都清楚,你有多努力地要把生活过好。林诗兰,去更好的更远的未来看看吧。”

谭尽认认真真告诉她:“解开誓言后,你就终于可以回家,告别所有的雨季。”

他很轻巧地说:“我的意识会跟你一起回去,说不定会寄存在某个物品,某个地方,陪着你。”

“誓死不渝,是你说过的。”

林诗兰仰着脑袋,满脸倔强:“我哪儿也不去。”

捧起她的脸,擦干她的泪,他说。

“你也对我发过誓,记得吗?”

林诗兰望进谭尽的双眸。

他眼里装着星星,一眨眼,漫天的星星都碎掉。

思绪被拽进另一番天地,她瞳孔缩小,意识渐渐沉了下去。

风云变色,天空晴雨不定。

洪流退去,又涨起。

时钟被拨回故事的起点。

爆炸过后,石化厂黑烟滚滚。

无边无际的浑浊的水流,近在脚下。

空气里有皮肉烧灼的气味,身上的衣服湿冷。

窄小的设备平台。

她在上一层,谭尽在下一层。

奋力朝他所在的方向伸出手臂,林诗兰声音嘶哑,几乎是在乞求。

“不要留我一个人,我活不下去的。”

水底的谭尽身受重伤。面色苍白如纸,他的眼眸却如水洗过一般,澄澈明亮。

“不会留你一个人,我陪着你。”

“林诗兰,无论发生什么,我发誓,我会永远陪着你。”

递给她一颗虚假的糖,他为她留下生的希望。

“你也发誓,无论发生什么,忘记我,好好活下去。”

混沌漆黑的世界,被银白闪电劈开。

无数条银白色的丝线,连接着天与地,过去与未来,此处与他方……互相许下的誓言,烙进灵魂;坚定守护誓言的信念,将他们的命运缠成错综复杂的茧。

永生永世,纠缠不休;

无论生死,真心不渝。

林诗兰的嘴在动,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

——“我发誓,无论发生什么,忘记你,好好活下去。”

一边说,一边哭。

刚刚记起的,又被迅速地忘记。

重回誓言缔结的场景,他要她守约,自己却要毁约。

不肯放谭尽走,林诗兰固执地扯住自己手腕上的银线,长长的银线,另一头连通水底,牵着他的生命。

耳边响起轻轻的响。

像泡

泡碎掉,也像一声叹息。

那是,一句誓言的消失,一个灵魂的覆灭。

银线另一端,纠缠她四个雨季的重量,不见了。

林诗兰的表情由悲怆,转为呆滞。

脑子空了。

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从设备平台往下看,水越淹越高,水里飘着不知道是衣服还是人的尸体。

整整十天,林诗兰独自等待救援。

她安静地抱着膝盖,盯着死气沉沉的水发呆。

她看到水里,有写满a的成绩单、被车撞死的小狗、破损的眼镜、一碗发馊的鸡汤,散发酒气满口黄牙的大嘴。它们变得好大好大,像巡逻的怪物,在她脚下的水面走来走去。

林诗兰的眼睛麻木空洞。

无意识地,她摸了摸自己的手腕,那里空无一物。

本来,那儿该有一串手链的。瞬时间,她坐立难安,开始四处寻找。林诗兰找遍了身上,将设备平台的栏杆拆烂……

忽然,她的动作停住。

低下头。林诗兰发现,她的左手,原来戴手链的那只手,手背上有个模模糊糊的太阳。

一个带着笑脸的小太阳。

这个雨季之前,林诗兰的人生,像洪流中的一片树叶。

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她沉沉浮浮地挣扎着,被水流推向任意的方向。

可在这个雨季,林诗兰见识过爱是什么样的。

她爱过人,也被爱过。

她已有勇气,抓住自己人生。

林诗兰跳下设备平台。

水中的怪物龇牙咧嘴地涌向她。林诗兰的目光四处搜寻,眼尖地瞄到一串熟悉的灰蓝色手链。

它躺在设备平台的下一层。

她潜下去,捞住了它。

在指尖碰到手串的那一秒,它化成了一双大手。

谭尽的手托起林诗兰,带着她重新浮出水面。

回忆中的设备平台早已不见。

他们回来了。

这里是她的生日宴。美食被冲走,桌椅漂浮在水中。烛火熄灭后,他们的世界回归了黯淡。

他俩泡在水里,艰难地抱着一块门板。

林诗兰将自己筋疲力尽的脑袋靠在谭尽肩上。

“骗子。”

“活下去和忘记你,是两个誓言,你不能用一个誓言换两个。”

她生他的气。

她仍在怪罪他。

林诗兰很凶很凶地对他说:“我不要忘记你。”

谭尽冲她笑:“那就答应我好好活下去。”

远方,洪水冲破大坝,灌进镇子。

道路崩塌,楼房轰然倒下,小镇顷刻沦为一片汪洋。

他们的故事要结束了。

半开玩笑似地,谭尽问了她一个幼稚的问题。

“林诗兰,你会告诉别人,你爱过我吗?”

她决绝道:“不说。”

“哦。”他点点头。

“那这样的话,就没有人知道,你爱过我了。”

大水冲垮房屋,天地震**。

用尽全力,林诗兰攥紧谭尽的手。

“我告诉你,一切还没完,听见了吗?”

铺天盖地的洪水崩腾而来。

水流所到之处泥沙俱下,势不可挡。一切伟大的渺小的,失落的深爱的不舍的,尽数坍塌成齑粉。

巨大洪流将他们吞没。

她没等到他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