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

谭子恒撕下六月的那页日历。

林诗兰昏迷已经一个多月, 他每天都会来医院看她。

她变成现在的样子,谭子恒始终觉得, 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明明知道林诗兰精神状态不好, 仍让她一个人坐在海鲜酒楼的包厢里,自己出去点菜。

等谭子恒再次找到她的时候,林诗兰躺在百货商店的一层,她似乎是从楼上跳下来的, 没人知道她用什么办法进入了关门的商场。

幸运的是, 林诗兰只受了轻伤。不过人一直没醒, 处于昏睡的状态。

出事之前林诗兰在电话里说的话, 谭子恒十分介怀。

这一个月,他试图搞清楚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谭子恒几乎找遍了林诗兰身边的人——曹阿姨、她的医生、学校的老师, 前房东……从他们的口中,谭子恒还原出了林诗兰这几年的故事。

四年前洪灾,留下无法磨灭的创伤,林诗兰患上了pstd。

雨水能触发她应激反应,所以每年雨季,林诗兰都会陷入幻觉。雨越大,幻觉越严重。在林诗兰的幻想中,她能够穿越回曾经的雁县, 回到灾难发生之前。

今年雨季来临的时候,林诗兰不慎弄坏了佩戴四年的手链。

这条手链对于林诗兰意义非凡。

出于心理保护机制, 有一度她忘记了对她而言最沉重的记忆——在水灾中有人为救她牺牲,她眼睁睁看着那人死去,绝望地等待救援。

手链的坏掉, 让林诗兰想起了救她的人。她因此病得更重, 甚至构建出了一个叫“谭尽”的虚拟伙伴, 在她的幻觉里陪伴她经历雨季。

林诗兰被自己的幻想的雨季、幻想的伙伴,给困住了,至今昏迷未醒。

谭子恒不知道她脑中的“谭尽”什么时候愿意放她走。林诗兰的情况不乐观,再这样下去,她的身体要撑不住了。

2022年7月1日。

林诗兰生日这天,雨停了。

上午,谭子恒照例来到医院。

推开病房的门,他看见了一个月来最期盼的画面。

林诗兰醒了。

床被她摇高,她躺的位置,一缕阳光正好洒在她的肩上。

她病得太久,皮肤惨白,眼窝深陷,已经瘦脱了形。那一头漂亮的黑色长发,被阳光染成了浅栗色,散发着易碎的金光。

林诗兰眯着眼睛,看向窗外——外面天气晴朗,阳光和煦。

谭子恒喊了她的名字,她却没有回过头。

他心中升起微妙的不安。她看上去,像一张薄如蝉翼的纸片,仿佛马上被太阳晒化,缓缓地飘起来,人间蒸发。

走到病床旁,谭子恒拉上了窗帘。

从恢复清醒到出院,谭子恒和林诗兰聊过很多次天。但他一次都没有听她提到过那个“在雨季穿越到平行时空”的故事。

那个故事,她曾跟很多个人讲过,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讲。

谭子恒和所有听过故事的人一样,认为她的故事漏洞百出,完全不合理。

穿越过去?死人复活?平行宇宙?

——那都是科幻小说里才有的,现实中根本没人见过。

现实的世界,只有一个患病的林诗兰。

精神病人的可怕之处就在:她逻辑缜密,谈吐清晰,给他打的那通电话真情实感。谭子恒差一点被她说服了,以为谭尽没死。

见她不再说胡话,不再谈论自己的

妄想,谭子恒暗自松了口气。

现在的林诗兰精神状态很好,按时吃饭挂瓶。除了身体稍微差一点,已经完全是个正常人了。

接她出院的那天,谭子恒发现林诗兰在非常专注地看手机。

他坐到她身边,好奇地问:“看什么呢?那么认真?”

“在找考研的资料,”林诗兰一本正经道:“我打算考研转专业,以后研究物理天文。”

要考研是好事,谭子恒笑道:“怎么突然对物理感兴趣了?”

他瞟了一眼她的手机,页面上密密麻麻的字全是考研相关的内容。谭子恒被手机浏览器旁边的搜索记录吸引了目光。

【五维空间】

【四维空间】

【平行时空】

【下阶梯游乐园】

【游乐园雁县】

没等谭子恒看完,手机屏幕被她按灭。

林诗兰说:“宇宙很大,人类对它的了解只是冰山一角,许多谜团尚未解开。我想深入地去学习去研究,考研算是给未来打个基础。”

“小兰,我看到你的搜索记录了……”

平行时空,这四个大字令谭子恒警觉,生怕她又犯病了,他旁敲侧击地打探:“下阶梯?五维空间?那些是什么?”

“下阶梯是我去过的,一个神奇的夜乐园。经过我的搜索,现实和过去都找不到这个地方。我猜想,乐园在五维空间。”

“我们生活在三维的空间。其他维度的、与我们平行的空间,我们看不见。也就是说,平行世界的存在是四维的。而超出平行世界,有些地方、有些意识,它们存在于更高维度的五维空间。”

谭子恒表情呆滞,林诗兰又将自己的话解释得更加浅显。

“把我们的世界比作一条线,所有的平行世界就是无数条线。夜乐园与逝去之人的意识,在线与线的中间。它们不属于任何一条线,不属于任何一个平行世界,但它们是存在的。既然存在,就一定有找出它们的办法。”

林诗兰说得言之凿凿,谭子恒听得心惊胆战。

他读的是理工科,她口中的概念,他略有耳闻。

问题是,这些理论尚未被“科学”证实以前,它们都是“不科学”的。谭子恒没法附和她,也没法反驳她。

她认为平行世界存在,她认为五维空间存在。可他没有见过,无法相信。

他们就像“相信上帝”和“不相信上帝”的两波人,无法互相说服,也无法为自己这方的说辞找到证据。

想到这里,谭子恒发现,他竟然又被林诗兰绕了进去。

她是精神病人,他却又忍不住跟她较真了。

“小兰,”他叹了口气:“抱歉,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林诗兰倒是坦然:“子恒哥,没必要听懂啊。”

“这本来就是一个极其复杂的概念,最伟大的科学家也没有将它研究透,平行时空是否存在都没人能给出证明。我所说的,也不过是自己想当然的推论。不过是想到哪里对你说到哪里,其中的很多我也不确定,解释不清。”

她居然对自己论点的薄弱有自知之明,谭子恒的心情愈发复杂。

把手机放进口袋,林诗兰拍拍他的肩。

她开始收拾行李了,出院要把所有的东西都带走。

谭子恒到外面抽了几口烟,整理好心情,回来帮她收拾。

“子恒哥,你有多余的袋子吗?”林诗兰有几件衣服,书包没位置装了。

谭子恒左顾右盼,想起来了:“你打

开床头的柜子,水果篮后面有一个你的手提包。”

“我的手提包?”她套上拖鞋,走向柜子。

“嗯。我找你的前房东聊天,那个老太太给我的。”

回忆着老太太的话,谭子恒跟她学了一遍。

“她说,原本以为你的包被清洁公司丢掉了,没想到她儿媳妇看这个包挺大的,搬家的时候留下来当购物袋了。”

林诗兰半跪在地,背对着他。

他见她拉开柜子的门,把包拿出来。

她的手伸进包里,左左右右摸索了几下。

然后,林诗兰的动作停住。

她缓缓地低下头……

谭子恒不知道的是。

林诗兰的手心攥着一颗珠子。

珠子圆圆胖胖,光泽温润。

它见过少年在花季藏匿的心意;见过他们的秘密,见过她哭泣;见过初次动心的甜蜜,见过依依不舍的分别。

它见证过他们淋的那场雨。

离开医院后,这颗珠子被崭新的链子串起。林诗兰重新将这一抹灰蓝佩戴在她的手腕。

她不曾怀疑过谭尽的存在。

他是潮热雨季中的未解之谜。

林诗兰从脚下的一方土地,迈开脚步。

宇宙宽广,世界无序;即便是穷尽一生,找不到解答,她已有了足够直面它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