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土狗被藏进衣服的下摆里。

林诗兰双手托着它,直愣愣地往前走。

除了它,她什么都没有带。

大雨如注,水珠又急又快地打在身上。

没走几步,她和她的衣服都被淋湿。

有人跑着,从后面追过来。

大伞遮住林诗兰的脑袋。

“跟我回去。”

吕晓蓉的声音哑了,透出一股无可奈何的疲惫。

或许也是因为疲惫,她没有再大声吼她。

“芮芮,下大雨呢。你要上哪儿去?”

林诗兰没看她,走出伞,进到雨里。

“你不用管。”

吕晓蓉跟过来,强硬地将她扯入伞底:“不用我管?我是你妈!我不管你,谁管你?”

“走。”她用手拽林诗兰。

她没能把她的劲拽松。

林诗兰脾气上来,小胳膊细细瘦瘦,却硬得像钢板。吕晓蓉用的力将她的胳膊都掐青了,她动也不动。

“我要带小狗去看伤。”

吕晓蓉感觉一阵火气往她的头顶涌。

“这狗是你老娘,还是我是你老娘啊?”

“捡的破狗,不管了不行吗?!”

小狗不停地颤抖,湿漉漉的爪子紧贴着林诗兰的肚皮。

电闪雷鸣,雨水倾盆。

她心中一酸,也突然地感觉到了,冷。

不管它,它会死的。

不救它,它也会死的。

林诗兰选择救狗,便是选择救17岁的她自己。

知道灾难会来,知道在这里不会停留太久,所以她好多次地忍耐着痛苦,就算死掉也没有关系。

一直没有忘记,和妈妈的相处是短暂的。所以,她逼着自己,越来越会忍。牺牲所有自己的感受,她想去讨好妈妈,让妈妈开心。可是,不管她怎么做,再怎么样地努力去完成她妈的要求,妈妈都不会满意她,永远还差点什么。

而自己的痛苦,也并不随着雨季结束。

难受,她从小就有好多的难受。上小学想着忍到中学就好了,上中学想着忍到高中,上高中想着忍到大学。大学,她需要吃药看病抵抗痛苦,已经痛苦到,无法感知到痛苦了。人生的雨季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不想忍耐了。

她要从这片雨的汪洋中,浮出水面,呼吸空气。

不再顾虑以后的沉没。

能呼吸一口是一口,能活多久是多久。

没和吕晓蓉废话,林诗兰走自己的路。带狗去看伤,这是她做出的决定,她妈不赞成她也要去。

林诗兰选择的方向,与吕晓蓉所期望的,背道而驰。

她在女儿身上,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失控。

吕晓蓉丢了伞,双手拉她,用全身的重量尽力拖住她。

小姑娘面朝前方,坚定不移。

“林诗兰!”

“你给我回来,听见没有!”

青春期的孩子,抽芽似地长高。

她挺直背脊,比她妈都高了半个头。

吕晓蓉最终拗不过她,放开手。

她眼睁睁看着女儿离开。

淋着雨,她原地呼喊她的名字,林诗兰却没回头。

眼见着,女儿要走出小区了,吕晓蓉快步上前。

她从后面踹了林诗兰。

下了狠劲,她一脚踹弯她的膝盖,将她推到草丛。

狗狗发出呜咽,林诗兰护住它。

吕晓蓉却不是冲着狗去的。

“要走是吧?你要走,把你妈打死再走!”

她拽起林诗兰的头发,一巴掌呼上她的头。

“你不是会打人吗!你不是力气大吗!来,你连我一起打啊!”

吕晓蓉把自己的脖子往林诗兰手边凑。

“你长本事了!我养你这么大,教你读书,全白教了!长辈里,你谁也不听,谁也不怕了,对吗?你能把你叔叔都抓着打,你也来抓我领子啊,打我啊!你来啊!”

林诗兰耳鸣了。

眼镜掉落,脑袋里像飞进虫子嗡嗡作响,妈妈尖锐的声音笼罩在头顶。

狗狗吓得从她怀里挣脱。她没能抓住它,手支撑着地,才没有昏倒过去。

雨滴进眼睛里,她抬手擦了擦,发现水是鲜红色的。

她妈也没料到,打她打破了皮。

看看自己的手掌,又看看女儿,她脸色煞白。

少女的额角在往下流血。

血混着雨水,她半边脸都红了。

“你只会骂我。”

“你只会怪罪我。在你那儿,我十恶不赦,我是天底下错得最多的人。”

“妈妈。你总是毫不吝啬地用最难听的话指责我,可是,我从来没有听你这样骂过别人。你会这么说你的学生吗?如果他们做了和我一样的事?”

“你不会。”

雨下得太大了,这里只剩下她们。

孤零零的雨地,她的声音被雨声压缩得快要听不清了。

林诗兰抱着膝盖,好冷好孤独。

她一直在说话,像没说过话一样拼命地说着。

“你明明知道,我不会打你,永远不可能。你却要我打你?”

“你说出这样的话,是故意的吗?要显得我特别不是人?”

“就算是,我打堂叔的行为不对,那他踢狗的行为对了吗?他是个好人吗?他做过的混账事还少吗?在你眼里,我比他更坏?”

“我是你唯一的女儿啊。为什么,你对外人都不会这么差劲,偏偏要对我这样呢?为什么你不向着我?要用尽所有办法让我难堪?”

“你最清楚,说什么话能让我伤心了,偏偏要那样说。”

“妈妈,其实我也知道怎么让你伤心,我也知道你不爱听什么。你难道觉得,我从来不说,是我不懂得说吗?”

吕晓蓉被她一连串的话,气得浑身直打哆嗦。

手掌捂着自己的心口,她表情痛苦。

见她妈猝然弯下腰,林诗兰才察觉了她的不对劲。

“妈?”

吕晓蓉没有办法讲话,林诗兰感到她的呼吸分外急促。

“你怎么了?”

她急忙上前,揽住妈妈的肩膀。

吕晓蓉歪倒在她身上,不舒服得腰都直不起来。

林诗兰兜住她的重量,扶着她,慢慢地帮她坐到地板。

吕晓蓉艰难地吸着气,气管发出嘶嘶的漏风似的声音。林诗兰记起,她妈以前肺部做过手术,这模样像气上不来了。

替她抚着胸口顺气,几下后不见成效。

林诗兰让她等等自己,赶紧往家跑。

情况危机,她想找个人帮忙将她妈妈送医院。

楼上,她家的人还没走,林诗兰进门便喊他们帮忙。

大家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人挺身而出。

他们全是堂叔的狐朋狗友,之前发生那样的事,没有她堂叔的授意,谁也不想蹚浑水。

林诗兰问了几个人,他们支支吾吾地看向角落。

那边,堂叔正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用冰块敷脸。

他和林诗兰对上视线,她看清他眼里的幸灾乐祸。

这会儿,他大概是从之前的惊吓里缓过劲了。前面有人站着帮他挡一挡,堂叔也不怂,他动动嘴,用嘴型对她说“活该”。

林诗兰没功夫在这儿磨蹭了。

她拿走门上她妈的电动车钥匙,打算自己骑车送她妈去医院。

心中焦躁,她的速度飞快,简直不是跑下楼梯,而是跳下楼梯。

着急忙慌地跨上小电驴,她人没坐稳,马上旋转手把加速。

这车林诗兰好多年没骑了,加上没戴眼镜根本看不清,她只管着加速,却难以把控方向。

小电动像一支离弦的箭,载着她往小区门口飙。

暴雨中,突然蹿出这么只疯驴,拐弯进小区的轿车差点和它相撞。

林诗兰跟车上的人都被吓了个够呛。

待她看清那辆车,车里的人也下车找她了。

“喂!林诗兰,你不要命啦?”他跑过来帮她扶住电动车。

“谭尽!救命!”

林诗兰叫出他的名字,激动的音都破了。

他哪听过她用这种语调喊自己,后背的汗毛竖起来。

不知道脑子抽什么风,他直接一跃,坐到她的电动车上。

“你快帮帮我!我妈上不来气,得送医院!”她匆忙对他说完后半句。

林诗兰见谭尽的双脚撑住了电动车,自己立刻从车上跳下。

正打算跑去她妈坐着的草丛,她被人喊住了。

“小兰。”

黑色轿车后座走下来一个青年。

“阿姨怎么了?”

青年长了双招人喜欢的桃花眼,嗓音温柔。

“需不需要我和我爸跟你过去?”

林诗兰立刻认出他。

“子恒哥……”

来不及叙旧,她先找他帮忙:“好!你们跟我一起过来。”

吕晓蓉没有力气自己走。幸亏有谭叔叔和谭子恒,他们一左一右搀着她,将她扶上了轿车。

车是五人座。

谭叔叔开车,副驾驶坐着吕晓蓉。

谭子恒和林诗兰两人一起坐后车座。

她随着他后面进车。

坐到座位以后,林诗兰直接把车门关了。

外面,风雨中。

还老老实实扶着她电动车的谭尽,被留在原地了。

林诗兰却没有遗忘他。

摇下车窗,她向他交代道:“谭尽,静静刚刚跑了,它被踹受伤,肯定走不远。你在小区里找找它,把它带宠物医院……”

后面的话谭尽没听清。

因为,他家的车已经发动,渐渐开远了。

他看着轿车的后车窗。

谭子恒正在侧着头,跟林诗兰说话。

明明后座可以坐三个人,他们俩却要坐得那么近,留出靠门的一个位置。

大雨浇头,谭尽头发湿了。

他一直盯着远走的车。

没伞、没关注,没林诗兰。

即便知道事出有因,他仍旧很不开心。

尽尽和静静都被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