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诗兰抱着“只要好好说,妈妈会理解”的想法,去跟吕晓蓉讲道理。但她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她想讲道理,她妈不想讲道理。

以至于,她们的沟通结果到最后,成了看她妈心情。她妈心情好,她说的话会被姑且一听;她妈心情不好,则可以随时撤销答应她的事情。

谭尽模仿吕晓蓉夸大事实、不讲理的风格,替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说实话,林诗兰的心里很畅快。

而且,他的办法很管用。

后来的一整个晚上,吕晓蓉没有再骂她。

周六,她去谭尽家跟他学习呛人的技术。

“你真厉害,你真敢说,你把我妈说的哑口无言。”

他头一回被林诗兰这么直接地夸奖。

憋不住开心,谭尽的脚偷偷在桌子下快乐地摇晃。

“没什么厉害的,你也能做到。你之所以做不到,是因为你太顾及你妈。如果你学着你妈,不在乎说出的话会让她伤心,她不可能说得过你。”

他对她倒是信心十足。

林诗兰听了他的话,若有所思。

周日。

林诗兰从补习班回来。

不等进门就知道她堂叔又来了。

家的楼下,离得老远,都能听见他们家闹哄哄地在打麻将。

她没进门便被她妈拦住,要她再出去一趟,给堂叔和堂叔朋友买烟和买酒。

“我不想去。”她冷着声音反抗。

吕晓蓉轻哼道:“怎么的?现在让你办个事,还得我求你啊?”

林诗兰仍没有让步:“我不喜欢他们,不想给他们买。我还得复习、做作业,你不是说了吗,我快高考了要专注学习。”

“等他们走了,你再学。这会儿有客人在,你也当是学累了,放松一下……”

她打断她妈:“我不觉得是放松。”

吕晓蓉失去耐心:“好了,我这儿没闲功夫跟你扯,手头要干的活一大堆。算我劳驾你了,出门一趟,行吗?”

水池里堆着待处理的肉和菜,自来水唰唰地流动。她看着她妈鼻尖上冒出的汗珠,长出一口气。

“好吧,我出去买。家里人多,你替我照顾好静静。”

吕晓蓉连应几声好,催她走。

外头的空气闷闷的。

天地像捂了一层大被子。

鼻子跟堵住似的,呼吸不到新鲜的空气。

林诗兰抱着一整箱啤酒,背包的肩带把肩膀勒出痕。

天气热,且热得一点儿都不敞快,看样子很快要下一场雷暴雨。

她脚步匆匆,赶在雨下来前回到家。

小小的房子里头,人们吞云吐雾,大声地骂脏话、打麻将,活脱脱把这儿当成了棋牌室。

林诗兰忙着收拾出干净的桌子用来摆东西。

狗笼子的锁不知何时松动了。

静静见她回来,一踮一踮地跑出来找她。

听到狗叫声的林诗兰回过头。

狗狗往她的方向跑,它腿脚没好利索,跑得很慢。

堂叔牌运不佳,付了两个筹码给上家。

他叼着烟,见一只瘸腿的土狗从脚边过,心气不顺,便狠狠地踢了狗一脚。

小狗“嗷——”地一声痛叫。

它的身体也就她两个巴掌的大小。

被成年人一踹,直接被踹飞到了墙根。

不知是痛的还是吓的。

狗狗背对着大家,凄厉地呜呜呜叫着。

林诗兰面无表情走到麻将桌前。

一抬手。

她把整张桌子掀了。

桌子连带桌上的东西轰然倒地。

茶水洒到人,他们都来不及站起来。

麻将哗啦散落,和筹码扑克混在一起砸到地板上。

沉沉的重物落地声,仿佛要将地面砸出坑洞。

“操!有病吧!”

“疯了啊!”

“嫂子快来看,你女儿发疯了!”

窗外,一道雷在天边炸开。

林诗兰拎起堂叔的衣领。

在她一个巴掌要打下去的时候,手腕被她妈抓住了。

“芮芮!不能胡来!”

吕晓蓉咬着牙喊她的乳名,死死地攥着她。

林诗兰却没有半点失去理智的模样。

双瞳平静无波。

她的表情不喜不怒。

一屋子的大人,没人说话。

吕晓蓉的手在抖,凭她的力气,要拦不住林诗兰了。

“妈。”

“你怕什么?”

少女神色漠然。

那个乖乖的小女孩从一丁点大,悄然长成如今的她。

曾经,她哭哭啼啼,被妈妈怒声呵斥。

如今的她,带着一身肃杀,什么都不怕。

“不要胡闹了!全部人看着呢!你叔叔只是不小心踢到的它,你至于吗?一只狗而已!”站在她的对立面,吕晓蓉维护着堂叔。

——哦,一只狗而已。

林诗兰打量着她,仿佛是第一次,认识她。

眼前的人,是一个很软弱的大人。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想:妈妈很软弱。

小时候觉得,妈妈是最强大的。

妈妈是老师,全世界最聪明,拥有最多学问。

不管什么问题,问她,她都知道答案。

妈妈总是对的,妈妈能做好所有事,灵巧的手能变出美味的饭、松软的棉被,她脑袋上的可爱辫子。

她被妈妈扛在肩上,而妈妈是她的全部天空。

一切的一切,交给妈妈,她只要听妈妈的话,就好了。

第一次。

林诗兰如此清晰地认知到。

——妈妈很软弱。

——妈妈是错的。

明明,堂叔很过分,做了不对的事。

明明,来打麻将喝酒的这些外人,不该来。

妈妈却不敢说他们做错了。

只是一只狗,她说。

打麻将、喝酒,都吵不到的学习,却能被逗两下狗影响。

养条狗是件大事,得苦苦哀求;踹了狗把狗都踹伤,却是件不该追究的小事。

为什么在大人和大人之间,所有事都能大事化了?

但是,在大人对付她的时候,哪怕是一点点疏忽,都会被无限放大呢?

因为,他们眼中,这只小狗微不足道。

它极尽全力发出呼救,蜷在角落颤抖。

它的存在,也还是如此不足轻重。

林诗兰望向那只小狗,像是看到可以被随意对待的她自己。

——如果这就是大人,那么大人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大人们在害怕一些,自己根本不屑一顾的事情。

她睥睨着堂叔。

是疯了。

所有人说的都没错。

她眼里写着的正是“发疯”两个大字。

他坐在椅子上,被压过来的气焰吓得一动不动。

林诗兰发了狠劲,手一下子从她妈的禁锢中挣脱。

然后。

重重一巴掌。

她扇向堂叔的脸。

他的脸被她的力道摔肿。

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林诗兰松手。

她走到墙角,抱起她的狗。

——妈妈没有力量保护我。

——那么,我会保护我自己。

恰逢一场暴雨浇下。

她摔上家门,迈入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