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云压在树梢上, 即刻就要坠落下来,京城变天了。

骤然变冷,大风吹得宫女都得结伴而行, 束起袖子挡风。

平慈宫的议事殿门帘被吹得绞缠晃动,仿若妖风。

长公主端坐在席垫上, 一向懒散的脊背也挺直。

周蓉姗姗来迟。

见了她, 先是轻笑,再是抱怨。

“泠儿许久不曾主动踏进平慈宫,今日怎么偏偏挑了这么个不巧的时机。本宫午睡还未醒全呢。”

郁灯泠并不接她那些话, 单刀直入道:“放了薄朔雪。”

周蓉微顿, 意味颇深地打量了她一眼, 才道:“青台侯的事, 本宫也听说了些。他冒用你的手谕,是被禁军擒获,你怎能这样不懂事,说到本宫这里来,难道想要本宫徇私枉法?”

郁灯泠拧了拧眉。

“无稽之谈。青台侯在灯宵宫畅通无阻,所有奏章从不瞒他,他何曾需要盗用我的印章伪造手谕?何人在背后耍弄权术, 陷害忠良。”

“印章?”周蓉扬了扬眉, 定定地瞧着她:“你当真不知?”

郁灯泠抿紧唇。她不知周蓉为何如此问, 但直觉内有阴谋。

于是警觉地不接话,只道:“禁军捉人, 必有罪证。我要看罪证。”

郁灯泠匆匆回宫,自是不信薄朔雪当真有罪。

什么欺君, 窃国, 薄朔雪哪里需要这样做?他若有此念头, 郁灯泠恐怕是最高兴的一个,根本不用他做什么,她就将自己所有的权柄双手奉上。

薄朔雪从她这里偷东西?她是绝不可能信的。

她笃信周蓉拿不出薄朔雪伪造手谕的证据,因此直入平慈宫。

周蓉的目光依旧饱含深意,盯了他好半晌,才微微颔首。

“好,你要看,本宫便给你看。”

话落,周蓉摆了摆手,便有一个大太监退出殿外,一刻钟后,带着一个木箱回来。

“这木箱之中,便是你要的证据。”周蓉指了指。

郁灯泠蹙眉,双手套上丝锦织套,将木箱一把掀开。

里面一摞一摞叠着一些令条,郁灯泠拿起一本翻开。

“……五月三日,调玄天门守兵三百人。”

“……五月五日,为查案用,调库银二百两。”

郁灯泠一本本看下去,愈发沉默。

而周蓉在此期间,一直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她。

看她的神情,似是当真不知。

难道真与她无关?

郁灯泠看了几本,不再看下去了。

站起身,压低声音道:“这些,我要带回我宫中去看。”

周蓉面上的笑容愈发深浓。

“泠儿,你从前都无牵无挂,心中一点成算都没有,如今却很有主意。看来,你对这薄小侯爷,当真是很不一般。”

郁灯泠沉默不语。

周蓉又道:“你也不要太执了,这薄朔雪既不听话,你也不必保他。你宫中不是有两个宠臣么,多多疼爱另一个就是了。若是不满意,本宫再替你去寻新的人来。”

郁灯泠答也不答,转身而去。

身后自有宫人替她挟着箱子,搬进灯宵宫。

路旁的树被大风刮得猎猎作响,好似即将脱竿而去的旗帜。

郁灯泠令人将门窗全都关紧,独自点了灯烛,坐在屋中仔仔细细看那些字迹。

的确是薄朔雪的手迹。

有的是奏折上的回复,有的是令条。

全都是以长公主的署名发下去,却都没有长公主的批字或印章。

没有印章。

郁灯泠瞬间明白过来,她方才在平慈宫时已经露馅。

若她提前知晓,她还可以将这些揽在自己身上,只说是自己未曾盖印,吩咐薄朔雪代劳便是。

但她却已然暴露了自己的不知情,失去了转圜的余地。

这确实是伪造无疑。

但薄朔雪为何伪造这些?

郁灯泠沉凝半晌,叫人去搬来正天司的所有文书,对照着木箱内的奏折和令条一一看过去。

越看眉心越是紧蹙。

薄朔雪调用这些兵力、钱财并非私用,而确确实实是用来查案,且收效颇丰。

再看那些案子,那些被处置的人,哪一个不是罪大恶极,哪一个不是亟需待办?薄朔雪并无过错,唯一的问题只是他为何要伪造这些内容,且从没让她看到过这些案子。

从没看过……

郁灯泠深吸一口气。

他定然是故意为之。

私传手谕这事可大可小,主要看后果。

薄朔雪做的全是好事,哪里有什么恶劣后果,周蓉这般兴师动众,实在是太过夸张,一定另有他因。

那么,究竟是为什么。

郁灯泠思索半晌,从那些文书卷宗上一一看过去,目光在某处停了下来。

幼童失踪案。

那日,薄朔雪带着她去听过这么一场评书,她还清楚记得。

当时她被评书中的桥段勾动,想起一些零碎片段,告诉给了薄朔雪,却没想到,薄朔雪当时正在查着这么一桩案子。

那么,那段评书也不太可能只是巧合,或许与这案子也颇有关系。

甚至,可能就是薄朔雪的手笔。

想到评书中拯救世人的“公主仙子”,郁灯泠心忽的一跳。

若那故事当真是薄朔雪写的,那么这个所谓公主仙子,大约跟她也脱不了关系。

郁灯泠难以描述自己的心绪。

她分明知道这个世界只是一本“书”,她是书中凄惨不起眼的一个配角,而在薄朔雪写就的故事里,也有她的角色,但她的角色却变成了最受人爱戴的主人公。

直到此刻,她就算再怎么想要逃避,否认,也无法阻止心海中缓缓浮出的那个念头。

她被世界厌弃,却被薄朔雪确切地偏爱。

在那些零散的片段中,周蓉抓了很多人进宫。

郁灯泠当时只记得是很多人,现在回想一番,应当是一些孩子,只是当时跟她年龄相仿,所以在回忆中她并不觉得对方是“幼童”。

那么,是不是因为薄朔雪查到了关键,摸到了周蓉的根基,所以周蓉迫不及待地动手?

郁灯泠死死抵着额头,仔仔细细地回想着薄朔雪离开前的面容,可每次回想,都像是在烟雾中伸手去抓一片浮云,到手就消散了。

她那时脑海中一片空白,手脚也麻木,此时竟想不起来当时薄朔雪的神色,也就无法从中找出他一丝一毫的交代。

他究竟打算怎么做。

难不成就这样一腔孤勇地将自己送进牢狱?

不可能。

薄朔雪绝不是这样愚笨之人。

她能帮他什么?

郁灯泠在心中一遍遍告诉自己要相信他,可难道,她能拿住的就只有这么一点渺茫的希望?

翌日,长公主临朝。

在朝堂之上,长公主大发雷霆,但却更像是无理取闹,因为许多脾气发得毫无道理。

但长公主本就声名在外,并非什么好脾气的人,因此大臣们也没有多少怀疑,生生受了。

只是长公主却变本加厉,指着几个人骂得狗血淋头,当场摘了乌纱帽。

撤职可就是大事,朝廷的官员三年一选,五年一升,到了能入京述职的级别则是十年一换,若是当真撤了这些人,要从哪里去填补?

突然发难一个两个还好,但长公主却一点就是十几个,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若不是老丞相拼力劝诫,恐怕满朝文武都会被长公主当场罢免。

长公主这般胡闹,自然引起不满。

有几人对了对视线,一同上前一步进谏。

可刚驳斥了没几句,长公主却后退一步,甩袖捂住双耳,倚在龙椅上,闭眼捂耳不听。

这……

跟胡搅蛮缠的人要如何讲道理。

好在,长公主虽然确确实实下了令要革职,但并未下旨,因此还可转圜,于是那些倒霉被点到的大臣纷纷回家去禁闭思过,洋洋洒洒写下几大纸自述罪状交给正天司,由正天司审核无误后,再交给长公主查办。

若是长公主点头同意,这些人便又可官复原职。

保住乌纱帽自然是头等大事,因此接下来的十数日,朝中至少一小半大臣都在为此忙忙碌碌,根本考虑不了旁的事。

再加上这些大臣又是朝中任职多年,树大根深,总免不了有许多人情可托,所以正天司的门槛差点被踏平,来人络绎不绝,要求司员万事不管,先处理这些大臣的事,于是正天司人人为此忙得不可开交。

朝廷权力中心的这套机构被郁灯泠折腾得人仰马翻,青台侯被收押的事自然要延后处理。

薄朔雪还未来得及被送进牢狱,这十数日都只关在禁军的高楼中,相当于软禁。

虽然手戴镣铐,时时刻刻有人看押,但总比监牢里舒适许多,也不曾受什么罪。

薄朔雪颇觉奇怪,不过并未深究,直到有一日,房门被打开,长公主站在门外。

“阿灯……”薄朔雪晃了晃神,旋即凝眸,“殿下。”

郁灯泠脸色冷然,迈步跨过门槛。

“殿下竟会来看我,实在惊喜。”薄朔雪跟着进去,一步步迈得郑重,紧紧看着她的背影,语调却轻松。

郁灯泠转身,定定瞧着他。

周围到处都是看守的人,有许多话,不能在这里说。

但是她又不能一句话都不说。

她忍不住。

因为受不了,因为实在想念,所以非要过来看看他不可。

郁灯泠盯了他半晌,终于开口问。

“那日,你说什么?”

薄朔雪微愣:“哪一日?”

郁灯泠神色更冷:“蜀黎郡那一日。分别之前。”

她没听清的那句话,惦记至今。

薄朔雪回神,含笑看她。他的目光好似蜜糖融丝,好似风牵着纸鸢缠过树梢,好似金色的锦鲤在白云的倒影里打挺扭身。

“我说,”薄朔雪轻声开口,“要请阿灯收回成命,因为我仍然决定,无论何时,何地,都要永远永远心慕于阿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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