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灯泠容色更冷, 退后一步,耳垂却微红。

她木着脸道:“分明不是这句。”

薄朔雪只是笑,不说话, 铁了心抵赖的样子。

他笑得欠欠的,说的话也是。

郁灯泠不想理他了, 上上下下又扫了他几遍, 见他安好,就退到一边。

张文领着几个小太监搬起箱子进来,都是给侯爷添置的薄被锦衣, 样样簇新, 适应时令, 着力要把这间用来软禁侯爷的房子布置成一间新的宫殿。

等东西放好, 郁灯泠一刻也不多留,转身就走。

等走出门外,薄朔雪却又喊住她。

“阿灯。”薄朔雪走到近前,袖尾随着动作轻轻摆**,同她的只相隔几寸,但没牵她的手,“等我回来。”

郁灯泠听得懵懂。

这时候她自然以为薄朔雪是指的被关押在此, 不能相见, 所以叫她等待, 没想到不久之后却是一场阔别。

又等了几日,薄朔雪终于等到了属于他的审讯之日。

是周蓉亲自前来。

与周蓉一道来的, 是当朝丞相王大人。

进门时,王大人的目光一落到薄朔雪身上, 便是一阵心疼关切。

薄家果然与薄朔雪割席, 却反而是这些世交大臣, 趁着朝中忙乱的这段时间跑上跑下,为薄朔雪打点。

总算绕过了正天司那一关,直接求到了太妃面前。

接下来便只望薄朔雪表现好些,能得太妃宽宥。

薄家世代忠良名将,到了薄朔雪这一脉,却是人丁寥落,薄朔雪自幼聪慧无匹,根骨不凡,他们这些世叔世伯又怎好眼睁睁地看着他蒙难。

薄朔雪神情倒是颇为冷静,见着太妃走进来,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

周蓉施施然坐下。

“薄小侯爷,你欺上瞒下,盗用长公主手谕,本应处以极刑,可念在你尚且年轻,乃国之栋梁,再给你一次反省之机。”

周蓉说得从容,字字真切,仿佛真是在为了薄朔雪着想,又是当真不忍他这般栋梁之材误入歧途。

薄朔雪只垂着眸,不言不语。

“你要好生反省,自然要全盘交代,你究竟是为何,要冒认长公主手谕?”

薄朔雪终于抬头,直直看着她。

到了这个时候,周蓉还不忘攀咬阿灯。

叫他如何能忍耐。

“那些文书皆是臣一人批注,与长公主无关。”

一旁的王丞相着急起来。

“咳,你这孩子,同娘娘回话仔细着些。你实在是冒进了,知道你身为上柱国,日日忙碌得不可开交,殿下将所有政务都推诿给你,你忙乱起来,有些疏漏,未请殿下及时加印签章,也是有的。好在没有什么恶劣后果,你办事总是秉公执法,谁看了都挑不出毛病的。”

王大人这般说,自然是为了给薄朔雪说些好话,找补一番,希望周太妃从轻发落。

可他却不知,这些话听在周蓉耳中,只会叫她越听面色越黑。

但周蓉并未表露出来,很快换了口风。

“哦,原来如此。”周蓉摇摇头,叹道,“本宫看着泠儿长大的,也知道她天性顽劣,颇有不足。懒散成性,又冷漠自私,你这般做,是不是因为她为难你?”

王大人听着周太妃的口风,暗暗在心中转着主意。

长公主不理朝政,人人皆知,只是他们身为人臣,不好职责。可如今周太妃都亲口这般说,他自然也可以添补几句,帮薄朔雪下下台阶:“正是,殿下她……”

“王大人。”薄朔雪却忽的开口,阻住了他,又面向周蓉道,“太妃。臣办事不力,过错已是既成事实,臣甘愿受罚。只是,臣身在武将之家,便想用武将的方式来偿还。”

王大人一愣。

周蓉也微微眯起眼,道:“你是指……”

大燕尚武,武将宗族有一世袭的权利,便是只要不犯死罪,便可通过战功来将功补过,若是赢得漂亮,不仅可以将罪名一笔勾销,还能加封奖赏。

因此武将在大燕地位崇高,这也是薄府在失了当家和主母后还能壮大的根本原因。

只要武将之名还在,薄府便不会消亡。

薄朔雪抱拳,单膝跪地。

“臣愿请缨去边疆平乱,若有携功而返之日,还请太妃庶免臣之罪责。”

周蓉神色微凝,似是在考量。

“朔雪,你,唉,何须如此啊!”王大人心中越发焦灼。

在明眼人心中,薄朔雪犯的根本就不算什么事,只要通融通融,便很快能洗清罪名。

可这孩子却想着去打仗?

沙场是什么地方,刀剑无眼,他的一双父母也是折在了那儿,难不成薄家唯一的嫡子也要去冒这个险?

薄朔雪却铁了心跪着。

他知道周蓉不会拒绝。

在察觉边疆将乱时,薄朔雪便将这一步考虑进了规划之中。

如今朝中虽有十数武将,可大多都已有戍守重任,难以调动。剩下的或手握重兵,朝廷本就忌惮,或年事已高,越发惜命亦是常理,不会轻易动身,此时若有战事,必有缺口。

前段时间他派人查来的消息,加之终于递到宫中来的折子,都陆陆续续禀明了边疆之乱,经过这将近半月的发酵,想必情势已经愈发严重。

周蓉掌控着整个大燕,她定然正为此事头疼,此时他主动请缨,她必不能拒绝。

果然,周蓉沉默一阵后,再度开口。

“你当真要去?”

她不掩疑惑。

只因薄朔雪此举,无异于用免死金牌赦免偷盗小罪,实在是小题大做,引人生疑。

薄朔雪笃定道:“要去。”

“只是,臣还有一事贪心,请太妃原宥。”

他果然还有别的要求,听到这话,周蓉反而心中落定了些。

颔首道:“你说。”

薄朔雪道:“臣若能挣来功名,便要进宫求娶长公主,望太妃应允。”

王大人愣上加愣,他已经一把年纪,却也被这般血气方刚之言臊得慌。

周蓉似笑非笑,眼眸落在薄朔雪身上,有些审视,意外,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嫉恨。

“没想到,薄小侯爷竟当真对泠儿情根深种。”

薄朔雪跪地不言。

周蓉并非阿灯的生母,从阿灯后来的状况来看,周蓉显然并未真正照顾阿灯,甚至还刁难欺侮,那么连长辈也算不上。

薄朔雪除了表面做戏,不会多尊重她一分一毫,自然不会同她多说什么。

周蓉想了又想,终究点了头。

当即任命薄朔雪为巍澜将军,只是空有名号,却无兵权,到了边疆,少不得要同那儿的领将磋磨一番。

等周蓉走后,王大人面对薄朔雪,急得几乎跺脚。

“你说你,着急什么?简直是色令智昏,还是你觉得自己有九条命?”

薄朔雪轻松笑笑:“世伯,你会不会太小看我,我也是上过战场的人。”

“那怎么能比?”王大人急道,“你年少时随军,也都是一些小战役,只是让你去长见识,添光彩,可没叫你去拼命。如今这边境乱得有多厉害,你哪里知道,如今前线战况不明,怎可就这样草率前去?”

“我是武将之子。”薄朔雪道,“若因恐惧畏畏缩缩,父母恐怕在天难安。”

王大人用力叹气。

“话虽如此,可你还这般年轻……”

薄朔雪又笑了笑,拍了拍王大人的肩背:“世伯安心,小侄定会全须全尾的回来。”

周太妃已然承诺了他,他还要回来找周太妃兑现呢。

他如此坚定,王丞相再如何心忧,也只好闭嘴不再劝。

薄朔雪反倒过来交代他:“世伯,我不在朝中的时日,请您多多看顾殿下。”

王丞相不仅与他有世交之情,为人秉性也是忠良诚挚,长公主罢朝的那段时日,不知多少朝廷命官跑去别处躲懒,王丞相却领着几个大臣日日上朝,时不时甚至跑到长公主殿中来禀报,托付给他,薄朔雪还可放心些。

郁灯泠知道消息的时候,已是薄朔雪出发拔营之日。

说来也奇怪,之前那么长时间亲密无间的人,突然就有了好多的秘密,连离别之日,也要别人来告诉她。

郁灯泠骑着马,又快步爬上了城楼。

她从来没有走得这么快过,到城楼顶时,心腔砰砰地跳。

隔着远远的距离,郁灯泠看见系着雪白披风,骑在马上的人。

他的身影那么小,仿佛再走远一些,就要看不清了。

郁灯泠心脏跳得急,快要从喉咙口里吐出来,她只好紧紧闭着嘴,一言不发。

他一直往前走,好像根本不知道有人在看他,反正,他也根本没想起来要交代一句什么。

走到城门前时,那粒小小的身影终于停了停。

他好像勒马回转,往回看了一眼。

太远太远了,郁灯泠根本看不清。

她想起那日薄朔雪说,等我回来,原来是这个意思。

隔着那么远,长公主或许看不清楚薄朔雪,薄朔雪回头却能明明白白地看见长公主。

因为城楼空旷,只有她一点素白,想认不出来都难。

阿灯来城墙看他,当然不可能不喜欢他。

薄朔雪朝她笑一笑,哪怕知道她大约根本看不见。

他瞒了长公主两回,也就只会有这两回。

等他完成夙愿,真正能担得起这青台侯的名号,能正正堂堂地娶回长公主,长公主就再也不必困在这宫城之中,他再也不会对阿灯欺瞒什么。

从这之后,他另起宅院,守着护着阿灯,所有的风雨都能在他的宅院之外,他能用自己的力量将阿灯圈护起来。

在他们的宅院之中,以往阿灯所受过的所有委屈,都会被一一抹平,旧光阴里的亏欠,都会被新来的日子给取代。

什么朝堂,政事,那些潜藏在波澜底下的肮脏诡计,都与他们无关,他们会活在安宁之内,孤独之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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