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是怎么说的?”

人群中, 已经有人按捺不住问起那对母子。

“福东王天潢贵胄,还会欺负你襁褓中的婴孩不成?”

福东王面上横肉一抖,上前想要阻拦, 却已经来不及了。

这话问出来,除了福东王府的人, 谁都想要听答案。

毕竟, 没人不爱看热闹。

那女子期期艾艾,摇头道:“不是,不是。”

原来不是, 院内喧闹声小了些, 大约觉得没有热闹可看了。

谁料那女子又道:“虎毒不食子, 王爷怎会欺凌自己的亲子。”

嚯——

这回有意思。

福东王已年近五十, 其长子膝下都已有了一儿一女,他自己却在外面弄出个私生子来?

况且,还是和这一看就无甚出身的平民女!

“王爷,这这,真是你的……?”

福东王面色黑沉如铁。

今日来赴宴的,要么是从前便有密切来往的旧友,要么是王府奔著名头去请的权贵, 就是为了给王府挣回来一个好名声, 却偏偏让莲净来闹了这么一出, 让所有人看在眼里。

跪在地上的那女子哀哀垂泪,面对众人提问, 像是吓到了一般,抱紧怀中幼子, 只不说话。

她名叫莲净, 今年才只有十六岁, 三年前被沾上赌瘾的亲爹给卖到赌场做抵押,原本是打算当做跑堂小二用着,养大一些再被推出去迎花客的,却偶然遇见了福东王。

她长相清纯可人,又身世凄惨,令福东王不自禁起了救风尘的心思,每每去赌场时,都要点她在旁边伺候茶水。

一来二去,福东王对这娇滴滴的美人起了心思,自幼艰苦的莲净也忍不住对这个富态、年长、有权有势的男人有了异样心思,两人搅合在一处,竟在赌场里做起了新婚夫妻。

福东王本是打算要将莲净赎出来,还清莲净身上背的她爹的债就行,可有王爷的疼爱,莲净在赌场中谁人敢动她?一时间莲净反倒被捧做了赌场里的王母娘娘,也不再提要走的事。

而福东王呢,同她小夫妻的日子过得舒坦,还隐秘不察,赌场上上下下多的是人帮着打点遮掩,也不必费心思再在外置办一个宅院,以至于被发妻察觉。

他都已经这把年纪,赌钱输点赢点都无所谓,可若是在外面蓄养外室,家里定要闹翻了天。

于是福东王自由自在地过了一阵神仙日子,有挺长一段时间极少归家,流连赌场,其实并不全是因为沉迷赌钱,而是迷在了莲净身上。

直到把孩子都生了出来,王府里除了福东王的心腹,都还不知道莲净的存在。

福东王原本已经同莲净商量得好好的,就从自己信得过的属下中指一个,明面上纳了莲净做妾,等孩子大些,把孩子接到王府里来住,便可安安心心接着同莲净过偷偷摸摸的日子。

可却没算到下狱那一劫,耽误了一阵子没应诺,这眼皮子浅的贱妾就巴巴地找上门来了。

福东王恨得咬牙,仅因为莲净害他失了面子,往日的情分恩爱缠绵便好似烟消云散,福东王生着横肉的脸上满是阴沉和恼意。

一个王爷,和一个贱女扯上关系,总是不好听的,毕竟女子贫贱便易沦为娼妇,谁知道干不干净。

福东王虽然知道莲净并不是娼妇,但却的的确确是个贫贱女子,同他搅和在一起,有辱他的名声。

现在再叫人当场赶走莲净也于事无补,恐怕还会被传得更加难听,福东王心念电转,立刻明白过来,要摆平眼下的情形,只有让莲净亲口撇清他们之间的关系。

因此福东王勉强压抑着脾性,几步走到跪坐地上的女子跟前,扯着嘴角道:“哪里来的小娘子,在这说些胡话——哎,你不是张武新纳的妾室吗。”

张武便是福东王原本属意要纳莲净的那个下属。他刻意提起,便是在警告莲净,这不是说话的场合,再诱哄提醒她想想先前同她许诺过的条件,只要她现在起来好好说话,通通都会满足她的。

可惜这番暗示并没什么效用,莲净只顾着哭,见他走近前来,立刻拽住他的袍脚,又赖又哭道:“王爷许久不去四季春,那坊子里的贱奴都传着,说妾被王爷抛弃了,可妾还带着王爷的孩子,王爷就算厌烦了不疼惜妾,可不能不管你的亲骨肉啊。”

这一番话,算是把事情头尾干干净净地讲清楚了,叫福东王登时彻底颜面无光。

见她不肯配合,福东王终于不再压抑,动起怒来,一脚把她踢去一边,斥道:“张武是怎么管自家的婆娘的,发了疯了也不锁起来,竟叫跑到王府来闹。把她拖出去!”

他嗓门一大,女子怀中的孩子被吓得嚎哭起来,他已有近两岁的年纪,长得倒是聪秀可爱,一点也不像个贫家子,再加之他竟在娘亲怀里摇摇晃晃地伸着手,朝向福东王,边哭便断断续续地喊着“爹”,更叫人信了大半。

福东王见事情收不了尾,哪里还管那许多,只想尽快将人扫出门去清静,亲兵飞快地举着刀剑再度围过来,刀剑上的冷光将那女子幼孩的脸映得苍白一片。

“王爷!你想偷偷摸摸杀了我们母子两个,没这么好的事儿!”莲净尖叫起来,“你若不认我们,我们便是平头百姓,你要当着这么多官老爷的面,滥杀百姓!你若认我们,今儿就叫大奶奶出门来,将我们母子二人领回府去,好过在外面被人摧残死!”

莲净喊得不顾脸面,摇着头扯着脖子,本就不齐整的头发更加散乱,看似真像个疯女人撒泼,却叫人于心不忍,更何况她说的其实句句在理。

“是啊,王爷,莫气莫急,掉价儿。”旁人劝了劝,指着旁边的侍女,“王妃呢,快去请王妃出来。”

这其实是内宅小事,交给女子去处理便是。

这话并不是站在莲净这边儿说的,莲净什么身份,在这哭闹一场,当个把戏看了便是了,还根本打动不到这些权贵来替她仗义执言。

那人这般劝福东王,实则是因为,这事儿若让王妃出面,要打要杀了,那都不起眼,都是内宅的事,可若是王爷亲自下令,那就牵扯得多了。

福东王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殷切地也看向那侍女。

侍女颤颤巍巍回道:“王妃前些日子身体不适,去寺里烧香了,还未归呢。”

这两日里,怕是都赶不回来了。

福东王脸色愈发难看,莲净哭天喊地的声音还萦绕不绝,这一场品茶宴是被搅得差不多了。

但事情总得解决,既不能承认莲净是福东王的外室,话便只能含糊着说:“你起来回话,你多少也算王府家仆的家眷,不会亏待你。你要多少金银,拿去便是。”

莲净抹了把脸:“王爷莫要装傻,若是不还了妾身上的赌债,拿回身契,妾要金要银又有何用?照样让人捉回去,卖给了旁人,王爷昔日那般疼爱妾,难道愿意让妾去对他人卖笑讨好,难道愿意让你我的骨肉被人充作猪狗?”

福东王眉心一跳,这莲净看似发疯,实则口条利落,丝毫不被他带偏,反而句句都在强调他们之间的关系。

若不是这莲净误打误撞忽然精明了起来,那便定是有人在背后指点。

“赌债?赌债多少,王爷发发善心,替你还了便是,休要在此胡言乱语。”有人帮腔道。

莲净说了一个数。

这个数虽不是个小数,但说大不大,在场的绝对没人出不起。

众人看向福东王,却见他脸色**,似是被堵得无话可说。

众人眼光一对,心念一转,忽然明白了过来。

这福东王,确确是赔不起啊!

这女子说得言之凿凿,怀中又抱着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四季春赌坊也不是什么没名气的地方,进去打听一圈便知,实在是没必要编些谎话来骗。

所以虽然福东王竭力遮掩,但大多数人看完这一出戏,都差不多信了莲净所言。

按照莲净说的,若是能赔得起赌债,想必福东王早已将这女子从赌坊中接了出来,没道理闹今天这丢人的一出。

那便只有一个原因,福东王府的的确确是连一笔这般数额的赌债都赔不起了。

看来经了福东王入狱那一番后,福东王看似安然无恙,实则家底已空,什么资本都没有了。

一个徒有空架子、还不受皇廷待见的王爷,又能有什么本事?还能同他做什么来往生意?

福东王今日请这些人来,就是想再依靠福东王府的牌匾敛财,好东山再起。

可这会儿福东王被看透了底细,别说东山再起,以后怕是面子里子都没了,彻彻底底被打入谷底。

众人戏看够了,明白过来,便不再耽误时间,纷纷称有事,先行告辞。

这些人,因利而聚,也因利而散。他们不会因为看到福东王品行败坏就指责他、惩治他,只会因为福东王家世枯败而踩落他、刁难他。

薄朔雪原本一直垂着眼,此时抬眸放下茶碗,也随着人群朝外走去,经过福东王时,朝他拱了拱手。

福东王急得满头是汗,方才还意气风发,现在却虚得好似马上就要中风倒下,想留谁都留不住,目光茫茫然从与他说话的人脸上扫过,刺眼地发觉对方嘴边有一抹嘲讽的笑意。

谁,谁敢嘲笑他!

福东王被刺激得头眼昏花,还想怒吼一声,发他的王爷脾气,可身子却虚得出不了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一身落拓、白衣胜雪的青台侯踱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