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请入浴。”

郁灯泠在门口逗留着,不愿意进去。

入夏之后洛其调了一种药包,每十日就要她泡一次药浴, 说是能防夏日蚊虫毒瘴,清理体内杂质, 还能强身健体。

那药浴的味道郁灯泠不喜欢, 闻着都觉得舌根发苦。

可惜她的不赞同似乎没有什么用,洛其说医者为大,并不理会长公主的命令, 那一副清高相, 其实是他自己很喜欢药浴, 所以看不惯郁灯泠说药浴的坏话而已。

至于薄朔雪, 则是洛其说的都对,更加不会帮她了……况且,薄朔雪也根本不在宫中。

今天一早起来,练完晨练,他就不知哪去了。

反正郁灯泠是没有再看见过他。

当然,长公主也根本不打算见他就是了。

郁灯泠坐在椅子上发呆。

周围的宫人实在是都没了办法。

都已经将殿下连人带椅子地端到了浴房门口,可殿下就是不进去, 能怎么办?

殿下若是铁了心不想做什么事, 是极有耐性的, 恐怕能在这里不动如山地耗一天,还没人能劝得动她。

侯爷不在, 他院中的张文自然就来服侍殿下。他向来快人快语,是个急性子, 又和侯爷待久了, 胆子大了些, 没过多久,有些忍不住了。

眼珠一转,稍退后两步,朝着外边儿院门口惊喜地唤了声:“侯爷!”

院子里的宫人连忙纷纷弯腰行礼,谁也没注意的时候,椅子上的长公主蹿的一下就进了浴房,且啪的一声关上了门。

众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再看院门口,空空如也,哪里有侯爷的影子。

于是又纷纷起身,一片抱怨声。

张文抱着脑袋嘿嘿直笑,朝各位哥哥姐姐赔罪:“看错了,看错了,原来只是一片云影,奴才眼拙,还道是侯爷回了呢。”

另几人径自捶打他,张文一边哎呦呦求饶,一边挤眉弄眼地努嘴向紧闭的浴房门。

站最前的宫女回过神来,上前一步,靠着门问:“殿下,您在沐浴了吗?要奴婢们进来服侍么?”

说也奇怪,一直劝不动的长公主,怎么突然主动进去了。

郁灯泠听着门外的声音,也知道自己是被骗了。

薄朔雪根本没来。

可她既然已经进了浴房,现在再出去,恐怕会叫人怀疑,她是为了躲薄朔雪才进来的。

虽然事实的确如此。

郁灯泠开口冷冷道:“是,我要沐浴。”

没错,她就是因为想沐浴了才进来的。

浴房里弥漫着药浴的气息,虽说不上刺鼻难闻,但至少不是郁灯泠喜欢的味道。

想到还要把自己全身浸进去,郁灯泠就打怵。

但现在已经踏进了门,也就没有了反悔的余地。

郁灯泠硬着头皮,脸色紧绷冷淡地往前走了两步。

踮着脚尖,目光朝浴桶中冷冷地看了一眼。

眼神忽然顿住。

水面上,漂着几只鹅黄色的小鸭子。

当然不是真正的鸭子,只是看起来栩栩如生,仔细一看,才能看出来,是木头做的。

郁灯泠:“……”

她没有问是谁做的。

这般手艺,宫中怕也只有一个薄朔雪了。

郁灯泠静静的,在旁边站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探着身子伸手去摸了一下。

硬硬的,很轻,里头应该是空心的。

一推就飘走了,在水面上**出一圈涟漪和波纹。

郁灯泠指尖有些痒。

半刻钟后,她已经坐在了浴桶里。

两只木头鸭子从她面前一前一后地漂过,朱砂点的嘴唇又红又厚,看起来笨笨的,是两只昂首挺胸的笨鸭子。

还有一只被她捏在手里,时不时地戳一戳鸭脑袋,鸭屁股。

自然只会是木头的手感,但做成鸭子的木头,似乎又要比普通的木头可爱。

郁灯泠拿着玩了好一会儿,也不再察觉药浴的难闻,不知不觉就泡足了一刻钟。

郁灯泠对水说不上喜欢,如非必要是不会碰的,但在这浴桶里坐久了,手心拨弄着水流,也觉出了几分趣味。

药浴与平时沐浴又不同,泡得越久,浑身越是微微发热,郁灯泠爬出来时,双颊温润泛红,肌肤都透出平时没有的暖意。

她又在清水池里洗了一遍,才摇摇铃铛,让宫女进来服侍穿衣。

等宫女隔着白手帕替她穿戴整齐,郁灯泠出门去,看见那个连同她一起被端过来的椅子还在门口。

郁灯泠第一反应自然是要坐上去,等着人再给她抬回去。

但脚已经迈了一步,想了想,还是绕过了椅子,用自己的双足走向院中。

院子里放着一个陶盘,里面盛着一层浅浅的清水,水面上放着一朵粉粉初绽的莲花。

郁灯泠示意宫人在旁边摆上一张椅子,坐了上去。

掏出方才带出来的木头鸭子,放在陶盘里又接着玩。

手指轻轻拨弄着清水,那栩栩如生的鸭子更像是活过来一般,自己摇摇摆摆地游了起来。

郁灯泠用手心拍水,拍出啪嗒啪嗒的响声,像是鸭子的脚步声。

她似乎被带回了稚童的年纪,重新用玩具,用手掌的触摸,感受着身边世界的一切。

玩得满手是水的时候,薄朔雪回来了。

听见太监行礼的声音,郁灯泠迅速抓起那只木头鸭子,塞进了裙摆下面,藏了起来。

薄朔雪走进来时,郁灯泠看了他两眼,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薄朔雪倒没说什么,一切如常,看着她,还朝她弯眼笑了笑。

虽然说不上来,但就是有些不一样。

仿佛原本是暖阳照着的松尖气息,突然变成了覆雪的山顶。

郁灯泠看了一会儿,扭回头,也没跟他说话。

两人隔着一丈的距离并肩坐着,沉默地各想各的事。

薄朔雪在想福东王的事。

今日的闹剧是他的手笔,否则哪里有那么凑巧,被诱哄的孤苦少女找上门来,王妃又不在府中。

要想让福东王真正落马,便要先斩断他的根须,使他无力回天。

甚至,薄朔雪先是查到福东王名下的泰办产业都归入了博阳侯手中,猜到博阳侯如此卖力保他别有蹊跷,才有此举。

福东王并非终结。这之后撬动的,是博阳侯,还是周太妃?

身为一朝太妃,如此大肆敛财,究竟又有什么目的。

薄朔雪眼眸深深,坐着一动不动,身影如同晚霞中的一块磐石。

直到身旁传来没有规律的拍水声,像是鸭子趾蹼在水面上踩来踩去的声音。

薄朔雪才稍稍回神,向旁边看去。

像是感应到他的目光,郁灯泠懒洋洋地站了起来。

往他这边走了两步,一丈的距离瞬间缩短至无。

郁灯泠举起湿哒哒的双手,放在薄朔雪脸侧,然后,“啪啪”地在他脸颊上拍了拍,声音比拍水面的声音要响得多。

拍得薄朔雪面上全是水痕,拍得他一脸懵,方才在脑海中琢磨的念头也烟消云散,全被拍走了。

薄朔雪伸手抓住她,好笑道:“殿下?”

郁灯泠满意地看着他面颊上滑落下来的水珠,轻哼一声。

这是长公主被捏脸的报复。

薄朔雪拉着她的手腕,也没松,依旧坐着问:“今日药浴了没有?”

郁灯泠点点头。

薄朔雪有些意外,这样乖?

他轻咳了咳,小心注意着没表现出来,免得长公主恼羞成怒。

低头看了看她手上的水渍:“殿下不怕脏了?”

“水不脏。”郁灯泠道。

薄朔雪点点头。

长公主对于干净与否,似乎有自己的判断条件。

有时明明是看着簇新的布料,长公主也还是嫌脏不肯碰,这水虽然清澈,但却是宽口大盘,很容易落灰,殿下怎么又不嫌脏了?

薄朔雪没有反驳,是因为他也想借机调一调长公主的这个习惯。

阿灯洁癖严重,平时看着无碍,因为在宫中,一切有人打点,有人服侍,需要长公主亲自操办的事情很少,还勉强可达到长公主要求的标准。

但若是日后情形有什么变化,阿灯这毛病改不了的话,只会让她自己难受。

不过,这只是源于薄朔雪做的最坏的猜测。

况且,哪怕真是要纠正阿灯的洁癖,也不急于一时。

薄朔雪又同她说了些旁的话,无非是吃的玩的,直到郁灯泠不耐烦听,手腕扭着从他手里挣脱出来,走回一边的椅子上窝着去了。

直到夕阳渐渐沉落下来,在两人身上覆上橘调的光辉,薄朔雪才起身离开。

入夜了,长公主如今不要他侍寝,他便不应该再留在此地。

见他走了,郁灯泠才悄悄抬起身,手往下扒拉了几下,从椅子的缝隙中扒出先前藏起来的木头鸭子,揣在裙摆里,带回了寝殿。

木头鸭子是薄朔雪做的。

不能叫他知道长公主喜欢。

郁灯泠这些日子晨练虽然只练了匕首,但体术已经大有长进。

又过了几日,薄朔雪已经可以拿出一个人立沙包,教她对打。

郁灯泠按照他带着练的方式出刀,戳中了沙包,再拔.出,沙子缓缓流泻出来。

“再来一次。”薄朔雪鼓励道。

郁灯泠便又抬手,这回偏了些许,戳中了另外一处,再把匕首拔.出来时,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流出来。

郁灯泠看向薄朔雪。

薄朔雪道:“要害处放的是流沙,其余地方则放的棉絮,殿下若是有非要用刀之时,定要瞄准要害,一招制胜。”

郁灯泠看向那沙袋。

抿抿唇,攥紧了手中的匕首。

她不知道薄朔雪为何非要她练这些,或许是出于无聊,或许真是像他所说的那般,尽一个上柱国的职责。

但她其实并不排斥。

在她曾经最痛苦的时候,她首先想到的自然并不是毁灭自己,而是想让仇恨之人都消失。

只是她手中没有兵器,也没有能将他们扳倒的机会。

压抑得久了,才转为了自毁的冲动。

覆灭大燕,是薄朔雪的使命。

但如今若有机会让她手中握有武器,她也绝不会拒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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