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周一, 元灿霓的下午茶准点抵达,依旧备注三个字母:plz。

和上周的拼起来,就是:Forgive me plz。

她哂然一叹, 不得不把商宇拉出黑名单:“不用再点外卖了。”

商宇回复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表情包, 次日,外卖变成招摇百倍的花束。

“哇靠,又有新情况?”

路过的同事总有感叹一句,有闲心者还会默数鲜花数量。

“没情况……”

元灿霓悄悄将“照顾好自己”的卡片塞进抽屉,找了一个空花瓶,立在显示器旁。

商宇的确没怎么“骚扰”她, 消息多是报平安,偶尔掺杂一两张角度随意的照片, 医院门口, 康复科环境, 训练室器械, 病房和三餐等等。

就环境而言,比之宜市的确带着股高级感,不知道最终康复效果如何。

按理来说, 美国的水平应该更高,不知道他为什么挣扎着回国。

元灿霓有一搭没一搭回复, 听他说康复项目, 跟帮她改造工作室的设计师对接,有时忙起来看过消息忘记回复, 以为自己早已发送,许久等不到他下一条, 检查列表才发现根源。

有时不禁假设, 如果高中毕业没有断联, 会不会像这般,隔着时差,日渐拉长联系间隔,久久等不到见上一面来拉近关系,自然而然怠于跟网上的旧友分享日常,然后还是会相忘于人海。

焦虑感随着周末临近,元灿霓想去探望,又抹不开面子。

商宇“恰好”发来消息:“你能来看我吗?”

品咂不出“能”表能力还是愿景,元灿霓言不由衷推却一下,“我看看时间。”

没忘记还是夫妻,许久感觉不到的那股婚姻的推动力量,周五终于来临。

桂明姗直接来电盖章道:“周末你去看商宇是吧,我给你安排车。家里有几盒补品和药材,到时一起带去,记得让文叔炖了给他。”

元灿霓不再强行扭曲自己的意愿,有股卸下包袱的轻松。

“文叔也会做菜吗?”

“当然会啊,文叔年轻时候当的是炊事兵,”桂明姗笑一声,又重新叹息,“要不是商宇不想我们跟过去,我和奶奶也想去看看他。”

元灿霓忍不住说:“他就是嘴硬……”

旋即,她后知后觉失言,好像第一次在婆婆面前明目张胆吐槽她儿子。

哪知桂明姗笑呵呵,温和道:“孩子长大,想法跟我们老一辈不一样,当父母的也只能尊重他。不过,有你陪着他,我就很放心了。”

元灿霓汗颜地挂断电话。

到底第一次过去探望,匆忙显敷衍,元灿霓决定周六早上出发,呆一晚上,周日早上回来,不耽误下午练车。

商宇在医院旁边小区租下一套房,方便文叔备餐和休息。

抵达医院约莫午餐时分,按约定元灿霓接商宇回临时的家一起吃饭。

多亏商宇之前发来的照片,元灿霓轻车熟路找到康复科病房,单人间里传来谈话声。

她忽然涌起一股自保的直觉,里面的一定不是医护人员。

直接敲门而入,果然迎上一张熟悉的面庞。

那双单眼皮的眸子依旧显得冷清而漠然,它的主人朝她含蓄点头。

元灿霓回了礼,并未主动开口寒暄。

商宇表情不再是那股“我跟她压根没什么过线行为”的自如,似嗅到危机,严阵以待,拍拍另一边床头,望住她,“过来。”

白映晗也怠于应付她,含笑冲着商宇:“我先走了,粥记得趁热喝,如果我没记错,应该跟当初你给我熬的一个味道。”

“嗯。”商宇随意的一声,不知许诺还是仅表听见。

待脚步声远去,房门重新合上,元灿霓距他仍有一米,冷冷开口:“难怪闻到一股食物的香味,一会文叔煮的饭要剩下来不少了。”

商宇反而松快一笑,重新拍拍身旁:“乖,过来。”

元灿霓不动不坐,只见商宇挪到轮椅,以为要上洗手间,哪知直接划到她跟前,分开的脚踏虚虚钳住她的双脚。

元灿霓吃了一惊,再没法回撤。

商宇一把抱住她的大腿,脑袋刚好可以埋在柔软的腹部。

“非要我这样跟你说话……”他没埋,仰头笑看她。

“你可以沉默是金。”她僵硬扭头,望向郁郁葱葱的窗外。

那幅小女孩爬树图毫无征兆闯入脑海,莫名纯化了心情,好像又回到过去两小无猜的简单日子。

“以前的粥不是单给她熬的,大锅饭,同学见者有份。”

谁知道是不是说谎。

她吝啬俯视一眼。

商宇抱得更紧,跟夏天冰棍黏在一起,“如果说谎,我这辈子都焊在轮椅上,永远起不来——”

元灿霓一把捂住他的嘴,焦急过头,不慎盖上鼻子。

他含笑扯下一点,吻了吻她的掌心,然后手背,包握住整只手。

而后严肃:“我不知道她今天过来。”

“你最无辜。”

她还是喜欢没有深意的窗景。

“让老婆误会我就不无辜,”商宇没有显露任何惊慌与破绽,“卓泓早答应我不跟其他人提起我在哪。”

他单手后划轮椅,拉着她的手,“我们回家吃饭,听到你肚子咕噜了。”

元灿霓轻轻甩开他,嗔怪横他一眼:“你才咕噜。”

这边医院住院部较为严格,商宇换下病号服,用运动护腕藏好住院腕带,才蒙混出关。

回住处不足十分钟的路程,在太阳底下憋出一身薄汗,一会饭后还得回去休息,怕午休醒来太赶时间,跟走读生似的。

元灿霓当机立断:“晚饭还是我给你送过去吧。”

商宇淡淡道:“我怕你嫌弃在医院吃饭。”

抄近路有一道小坡,元灿霓埋头推他一把,闷声闷气:“我嫌弃的不是饭。”

她心中还存着一股无处化解的气,总忍不住以牙还牙刺他一下,像只蓄势待发的刺猬。

“我在努力把自己修理好,让你用得更趁手。”

商宇无奈戏谑,心意却颇为真诚。

之前还可以抗辩“我跟她压根没什么过线行为”,今天两人之一肯定过了线,他差点跳到黄河洗不清。

元灿霓早上醒得早,午休过了点,赶回医院商宇下午的项目早已开始。

没有立即冲进训练室,她从玻璃窗外找人,便看到微妙的一幕。

商宇下肢未佩戴支具,在练习平地走路,足尖上翘,肌张力过高缘故,经常往后挺。

不知过热还是心急,他在空调房里竟然汗湿了额角,显得尤为虚弱。

元灿霓有股强烈的直觉,商宇好像不是处在平台期,而是——

“您是哪位家属?”

一位摊着文件夹的医生忽然停在她的身旁,显然在问她。

“商宇……”

元灿霓有些迷惘,难道不可以围观?明明里面很多陪护的家属。

医生笑,“我猜就是,正好找你,过来我和你聊聊商宇的情况。”

元灿霓跟着来到医生办公室。

医生寒暄几句,说家属平常工作忙,周末过来一次不容易云云,而后切入主题。

“您先生从受伤到现在已经,”医生核对文件夹里过分厚实的病例,“一年零——”

“五个月三天。”元灿霓接话道。

医生心算完毕,肯定道:“一年五个月,从他在前一个医院的记录来看,上肢肌力基本恢复到5,也就是正常状态,下肢肌力不到4。根据这一周的检查和观察,他可能还有一点点、倒退——”

医生权威的诊断比自己的猜测更为重磅,元灿霓脑袋里嗡的一声,似乎失去听觉。

她一手扶着桌沿,一手撑着自己膝盖,勉力维持平衡。

“怎么、还会倒退?”

医生说:“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任何一种技能如果不常常加以训练,都会出现退化。”

元灿霓辩驳,“可是他天天在训练啊。”

“但是脊髓损伤的患者跟我们普通人不一样,就好比内部生锈的机器人,如果使用不当,别说赶上没生锈的机器人,他还有可能把原来看上去功能完好的部分折损了,出现倒退现象。”

海边画面忽然涌进眼帘。商宇像是在当时耗光了所有力气与潜能,然后便开始走下坡路。

元灿霓依旧听得心惊肉跳,“难道损伤情况加重了吗?”

“目前来看没有,”医生说,“人体是一个涉及多个部件、各个部件之间分工合作的精密机器,康复除了肢体上的复健,还需要保持一种良好的心理状态。比如生活中遇到挫折,患者自怨自艾,精神状态自然会很紧张,容易造成肢体**,走路困难,这种倒退现象也并不少见。今天我找你来,就想提醒一句,心理复健甚至比肢体复健重要,希望家属平时能多关注患者的情绪,最好不要波动太大,尽量保持一种平稳的心态,做好每日训练。”

医生最后说商宇倒退的程度不算严重,如果家属和病患都配合,有希望尽快调整回来。

元灿霓浑浑噩噩离开办公室。

商宇刚好趁休息回病房换一件干爽的衣服,便在走廊碰上她。

他像没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反而朝她笑:“怎么苦着一张脸,我下午没惹你啊?”

元灿霓皱了皱鼻子,反倒皱出满目泫然。

幸好存在“身高差”,她偏头便掩饰过去。

“就惹我了。”她故意嘀咕。

商宇一顿,旋即笑开。

彼此多少有点默契,元灿霓真正遇事会缄口不语,一个人抗下压力,能痛快承认的,大多不是事。

“那对不住了。”他也半开玩笑。

元灿霓跟在他身旁,瞥一眼汗湿的后背,“医院挺冷的,医生还穿白大褂,你怎么还出那么多虚汗?”

商宇如实道:“晚上睡觉更多。”

“之前也没这样啊……”

“之前抱着你睡暖啊。”

“……”

元灿霓走前面给他推病房门,而后坐在床的另一边,偶尔瞄一眼他换衣服的背影。

偶然的一个瞬间,只见他双手过头抻开衣服,左手尾指闪过一星亮光——

是她的那枚婚戒。

而他的那一枚好端端套在原来的地方,与她的紧紧相依。

商宇换好衣服,扶着助行器要起身。

“去哪?”

元灿霓以为该坐轮椅回训练室。

“洗手间。”

商宇需要发动腰部力量挺起,而无法像常人一样扶着东西自然起立。

不知是否运劲过度,下肢毫无征兆**,一如急诊科初见那晚,仿佛两条被人拨动的弹力绳。

商宇在她面前爆发出有史以来的第一句脏话,连摔回**都费劲。

元灿霓吓出一后脑勺的凉汗,忙冲过去抱住他,终于明白他哪里来的一身汗。

商宇反倒安慰她,“没事,肌张力过高,晚上有按摩项目——”

对上元灿霓泫然的双眸,他忽然失去所有语言与气力,拥抱成为本能反应。

两个人身体都发虚,似能抱出一身汗。

有人得了便宜还卖乖,“跟我吵架都没哭,怎么现在突然哭了?”

元灿霓下意识往他胸口轻砸一拳,耷拉脑袋避开直视。

既气商宇的“劣根性”没法根除,更气自己没法完全放下,最为担心的还是他的伤情,焦切几乎能冲没她的前两种情绪,僵化的婚姻关系迎来勉强破冰。

元灿霓从小生活并不丰裕,包子掉地上会捡起来吹干净灰尘,吹不干净会撕了皮继续啃。

当然掉臭水沟的例外。

眼前的还不算“臭”得彻底,她暂且捡起收口袋,饿了再吃一口。

泪痕给他印去,鼻息交错间,元灿霓避开他的索吻,揽住他的胳膊。

“我扶你起来。”

晚上元灿霓不顾他劝止,非要看他按摩才走。原以为像家里套上两条按摩袋,润物细无声地放松神经,哪知商宇趴在**,穿短裤,赤露大半下肢,由两位医生按压,用一个类似□□的东西抵住他的腿部肌肉,打冲击波。

打其中一条腿时,商宇足尖勾起,像**状,另一条腿发生更大幅度的震动,大腿肌肉颤晃,全然失控。

商宇仿佛遭遇电击。

幸好疗程耗时短,不然该治疗的人便成了元灿霓。

“做完治疗好好休息,不要再做剧烈运动啊。”医生叮嘱道。

商宇喘着气纳闷:“我不是第一天做了。”

“但是你太太第一天来啊。”

医生摇摇头走开,只留下几个年轻医生促狭而低沉的笑。

康复科更像一个学校,收留一些学期冗长的学生,每日学习内容变化寥寥,进步同样寥寥,弥漫一种比养老院还低迷的气氛。

偶然的欢笑可以调剂情绪,显得尤为珍贵与必要。

商宇默了默,看元灿霓的每一个眼神似乎都饱含双关。

她视而不见,倒不算尴尬。

都说小别胜新婚,小吵怡情,她看商宇暂时只有别扭之情,体内涌动似是而非的欲望。

元灿霓正经清了清嗓子,“听医生的话,今晚早点睡……”

商宇无奈一笑,“我给家里打完电话就睡。”

白天的遗嘱又闯入脑海,元灿霓怀着恃宠而骄的底气,试探道:“其实奶奶也挺想过来看看你,怕你一个人呆着无聊,下周我陪她一起过来?”

一个不经意又发自内心的“也”字,变相安慰到了商宇。

“我怕你带一个老人路上辛苦。”

元灿霓稍稍松一口气,“奶奶说她可以,才坐一个多小时的车,比回老家轻松多了。”

商奶奶的愿景更宏大,想搬过来住,可以时不时探视孙子,但家里还没达成统一意见。

一个商宇搬到异地已够人操心,再多加一个七旬老人,一老一少,相当于把半个家搬走,哪能放心。

“路上辛苦你,”商宇一进病房,挪到**便掏出手机,“我电话跟我妈说一下。”

下一瞬,电话便接通,元灿霓不想旁听,刚要走开,手腕给狠狠拽一下,意外跌到商宇腿上禁区。

她立刻弹起。

“喂,妈。”商宇的笑容没分走力气,禁锢她的力量依然难以摆脱。

只要不比试脚力,元灿霓就不是他的对手。

她半妥协坐到他身旁,给他扣住侧腰。

人跑不了,眼神和思绪试图逃之夭夭。

听觉无法屏蔽,她被迫列席。

桂明姗先问见到元灿霓如何,再到训练内容和感受如何。

商宇一一作答,没表明元灿霓旁听,元灿霓一头雾水又大气不敢喘。

然后,商宇话锋一转,“对了妈,白映晗之前在美国说回国一定要拜访您,她回国一段时间,不知道有没联系?”

元灿霓脊背莫名僵直。

“怎么没联系啊。”

不知道是否电话关系,桂明姗的语调平平淡淡,听不出喜忧。

“前两天跟她妈妈约我吃了一顿早茶,哎,好些年没见到这孩子了,看着身体还挺不错,精神也好。”

也或许有一些难掩的忧愁。

电光火石间,元灿霓似乎能读懂这位母亲的心思,直觉强烈又笃定,远比她试图解读商宇时清晰而可信。

桂明姗一定想起了跟白映晗同龄的女儿商庭。

就像她看到陌生的中年母亲,一个偶然的相似,便会触发山崩般的思念。

商宇意有所图,颇为冷静:“她有没问起我转院的事?”

“当然问了啊,”桂明姗口吻稍有平复,“她说只听说你转院,不知道具体哪个医院。”

元灿霓心跳突突,跟他对上频率,一股微妙之感席卷全身,在手臂和后背激起大片鸡皮疙瘩。

商宇问:“你告诉她了?”

“提了一句,怎么了,也不是秘密吧?”

商宇偏头看了一眼身旁人,可惜人家还是不给眼色。

不禁怅然又松弛,“不是秘密,就是有点误会。以后她再问,你都当不知道好了。”

元灿霓再也听不下去,趁他松懈,噌地挣开,跑出病房。

桂明姗对现场情况一无所知,仍在继续:“让你老婆误会了?”

商宇望一眼没完全闭合的房门,自嘲笑道:“没误会,差点跑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