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泳与走路, 以前对于商宇来说极为简单的事,现在万分艰难。

咸涩冰凉的海水直往鼻腔里灌,海浪猛力颠动, 双腿抵挡不住海水的冲击, 出现抽筋式颤晃。商宇给一股无力感牢牢攫住,只能尽可能保持平衡。

他没有后悔莽撞下水,只是遗憾没能靠近她。

周围水花声渐大,商宇完全浸没海水前,只觉有人逼近。旋即,他的双腋给人锁住, 往岸上拖拽。

下肢终于碰到海沙,拖拽的力量似乎濒临极限, 越来越弱, 然后商宇跟着对方一起倒在沙滩。

脸颊给拍了拍, 海沙蹦洒, 一张熟悉而担忧的脸倒挂进眼帘,商宇咳出几口海水,和对方一样大口喘息。

“没事吧?”元灿霓把他搂进怀里, 以手背蹭掉他脸上细幼的海沙。

商宇看到好端端的人,一时百感交集, 既怨自己没帮上忙, 又庆幸她还在,旋即莫名恼火。

自个儿坐好, 两条腿自然微屈摊开,双臂无力耷拉, 商宇半含胸望着沙子, 浑身滴水不止。

元灿霓四下张望, 辽阔的沙滩除了他们再无他人。

“文叔呢,怎么只有你自己?”

“你怎么一个人跑来这么远的海边?”

两个人同时开口,声音重叠,几乎淹没句意;四目相对,顿感五味杂陈。

元灿霓习惯性蹲坐,抱着双腿,下巴垫在膝头。

她望了一眼刚刚离开大海,碧波粼粼,辽阔无边,似乎就是另一个遥远的故乡。

“我跟你说过,我妈妈是海葬。她在大海里,我只是想让她抱抱我。”

逻辑幼稚而真挚,挫没了他所有的不解与快乐。

商宇张臂揽住她。

元灿霓几乎栽进他的怀里,被他抱紧的感觉,比海水暖和而紧实。

商宇望住她,“上次帮你整理文件,我看到你电脑里面‘愿望清单’,很担心你。”

《26岁还不快乐就自杀》,生日险些变成忌日。

他的声音饱含苦楚,“跟我结婚让你一点也不快乐吗?”

海水仿佛流进脑袋,元灿霓思维滞重,有震惊,有动容,胸口热乎乎,好一会才转过弯。

“我带了‘跟屁虫’……”

她反手捞过绑在腰上的漂浮充气袋,灰扑扑的蓝黑色,别说在海里,上岸好一会商宇也没注意她拖着一个东西。

“没看清……”商宇虎口撑了一下额头,既恼又羞,一张脸红了又白。

“因为橙色刚好没货……”

元灿霓讪讪低头解开扣子,把漂浮袋撂到一边。

“我下次买一个亮色的。”

元灿霓难为情道:“我本来打算天亮就回去,你应该还没醒……”

商宇的薄恼全然是出于担心,“你可以提前告诉一声,或者留个小纸条之类。”

“我怕又像动物园那次,邀你不去……”

她也会受挫,影响积极性。

“我最后不是也去了吗,下海游泳而已,我下不了可以在边上看着你。”

商宇大概理通逻辑,打了一个寒战,喘气也像叹气。

元灿霓小心翼翼试探,“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商宇更为难堪,只能如实交代。

“看来下次要换一个人脸识别的手机。”

她没生气,试着开玩笑,但效果不佳。

“我给你买。”

商宇从侧袋掏出自己那一部,充电口都在替他流泪。

朝阳跳出海平面,霎时把他们镀了金身,但离浑身暖和还需一段时间,阳光还需一点点渗透。

就如他们进入婚姻,并没立刻抵达幸福。

元灿霓搂紧他,埋进他同样湿润而冰凉的肩窝。

“那是五六年前刚做完手术写的,心情低谷,后来才慢慢走出来了……现在虽然经常迷茫,不知道下一步怎么走,但是不会再有那个念头了。”

从最后一个项目“跟商宇见面”意外提早完成开始,它已然变成一个全新的清单,理应拥有崭新的名字与主题。

商宇脸颊贴着她的鬓发,闭了闭眼,虔诚印上忏悔式的一吻。

“对不起,我一直不知道。”

元灿霓摇头,“没关系,我们还有机会互相了解。”

商宇无法不动容,激发更剧烈的寒颤,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稍微平缓。

“今天跟你说的第一句话,答应我好不好?”

商宇说,以后每一年生日他都陪她过。

第一次听到,元灿霓只当商宇心虚哄她,跟寻常祝福一般,没太往心里去。

现在恍然醒悟话中真意。

他反而是要她允诺,以后每一年都陪着他,以此消解愿望清单的“26岁危机”。

“嗯……”元灿霓郑重点头,“我回去就改个名字。”

26岁开始每天都要快乐。

元灿霓扶他起来,“我们先开个房洗热水澡,小心感冒。我联系一下文叔——”

说曹操曹操到,文叔急急忙忙从下海口跑来,比商宇的出现大概迟了20分钟。

就是这短短的20分钟差距,商宇也等不及。

“老板,你怎么能这么想不开啊?桂总要是知道了该多难过啊……”

文叔几乎扑跪到沙滩。

元灿霓好生穿着泳衣,身旁跟着漂浮袋,一看就是有备下水;商宇的轮椅在几十米外,助行器失踪,一身常服潮湿的狼狈,怎么看都像寻短见的人刚被捞上岸。

元灿霓和商宇面面相觑。

商宇扯了扯嘴角,刚才只让文叔赶来,没告知详情,生硬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不用跟我妈提起。”

说罢连打两三个喷嚏,真不知哪来的野心下水救人。

“好好。”文叔嘴上应着,搀扶起商宇,背他走出沙滩。

商宇先进酒店客房的浴室,文叔回车上拿备用衣服,请元灿霓借一步说话。

元灿霓披着浴巾,刚才商宇婉拒共浴请求,可能当着文叔的面不好意思答应。

文叔在商宇家呆了许多年,以前是桂明姗的司机,后来才专门照料截瘫回国的商宇,算得上半个家人。

“太太,我知道这话我来说不太合适,但我也算看着老板长大,还是不忍心袖手旁观。”

元灿霓隐约感知轮廓,但还是客气道:“你说,我听着。”

“老板原来脾气不是这样子,急火攻心有时难免做出让自己和家人后悔的事,但心地还是善良的。夫妻间难免会吵架,我看得出来,老板还是很在意你,男人能放下面子多不容易啊。只是希望你们能和和气气相处,我们做事的看着也舒心了。”

商宇还有文叔帮说情,这得多大的人格魅力。如果不小心让他听见,说不定又暴跳,“我完全没有那个意思”云云。

元灿霓淡笑,“文叔,事情有点复杂,不是你看到或想象的样子。不过我和他没吵架,让你们担心了。”

折腾两三小时,元灿霓和商宇终于一身干爽回到燕灵湖。

商宇说有小礼物要送给她。

上学时能随意送她手机,估计“小”只是他的谦辞。

商宇将她带往地下家庭影院。

“看情-色电影吗?”

他们的关系因海滩“偶遇”前所未有地缓和,元灿霓负手跟在他身旁,异想天开道。

商宇偏头看她一眼,“那么想看,下一次在镜子前面。”

元灿霓装没听见,一屁股跌坐双人沙发,抱起抱枕拎着两只角。

商宇将自己转移到她身旁,手臂和气息的温度一同袭来。

“嗯?”

元灿霓佯装避了一下,当然没避开,“哪有这样预告的。”

“那不预告,实操。”

商宇下巴定住她的肩头,另一手跟上,不轻不重揉了一把她的暄柔。

晚间有夜色与被单,卧室的布置自然形成催情氛围,影院环境正儿八经,元灿霓还不习惯在半公开的场合亲热。

“老不正经。”

商宇煞有介事一叹,“再正经老婆都要离家出走了。”

今天若不是为庆生而来,元灿霓已经在绿道公园住了一周多。

她脊背僵直,一时拿不准主意。

“搬回来好不好,我们一起住,衣帽间给你腾一大半。你不是喜欢自己做衣服吗,你现在房间改成工作间,放各种缝纫机、锁边机、人台、布料柜,你喜欢的一切。”

商宇的语气带上淡淡哀求,“回来吧。”

双眸乍然一亮,也许商宇对她的愿望清单倒背如流,也许他早已观察到她的爱好,元灿霓很是挺满意他的诚恳与细心。

“我想改你书房隔壁那一间。”

商宇笑,“想改哪间就哪间,老婆说了算。”

琢磨片刻,她补上一句:“我回去就改掉文档的名字。”

商宇:“……”

“你不用有压力。”

元灿霓可不想他为了提防她寻短见,可着劲对她好,让她看到流连人间的美好。

“不是压力,是习惯。”

商宇得承认有一丁点弥补与挽救的意思,可能结婚以来他太过疏冷,过去一周倒显热情过头,引起她的猜疑。

但年少时的他们在感情上明明更为亲密。

商宇以前对她的确毋庸置疑地好,以至于挑男朋友时情不自禁跟他比较:没有像他一样待她好的人,一律不配当男友。

元灿霓不是没遇到过舔狗式追求者,但他们往往多线程求爱,她只是备选项之一。

她仗着寿星公的身份,嗔怪咕哝:“我还以为自愿……”

商宇没想到她如此讲究,痛快笑道:“没有人能强迫我。”

他捞过遥控器,启动荧幕。

“好几天前就想送给你,又觉得等到今天可能意义会更加特别。”

元灿霓又习惯性支起膝盖,抱住双腿,跟商宇的拥抱竟然半点不冲突。

荧幕显现小一圈的播放框,可能为了像素着想。

片头忽然出现几个红色宋体大字:199*年琳怡美制衣厂元旦联欢晚会。

元灿霓全然冻僵,隐约听见商宇柔声提示:“你5岁的时候。”

低像素的录像,突然拉近的镜头,无法降噪的人声,不太正式的晚会。

一切的光与影,声与乐,卷着年代的气息,毫无征兆扑向26岁的元灿霓。

三十几岁的徐曼烫了一个流行大波浪,握着有线麦克风,拉着一米出头的小霓霓走上简陋的舞台。

“大家晚上好,我是四车间的徐曼,很高兴能有机会登台给大家表演。今天由我跟我的宝贝霓霓给大家合唱一首老歌,《青青河边草》——”

徐曼提了提小霓霓的手,略微弯腰示意。

小霓霓几乎舔上话筒,稚声稚气又分外认真:“祝大家新年快乐,日子越过越红火。”

母女俩一人一句,清越歌声不受电流干扰,抵挡住岁月的腐蚀,穿过二十多年时光敲开元灿霓心房。

青青河边草,悠悠天不老。

野火烧不尽,风雨吹不倒。

青青河边草,绵绵到海角。

海角路不尽,相思情未了。

无论春夏与秋冬,一样青翠一样好。

无论南北与西东,但愿相随到终老。

荧幕上人像熟悉又陌生,亲近又存在隔阂,元灿霓一会看大人,一会看小孩,恨不能多长一双眼睛,同时盯住过去的妈妈和自己。

小草精神救了元灿霓以后的多篇小学作文,也在母亲离世后,间接救了变成小草的她。

一曲歌毕,录像与回忆同时谢幕。

商宇语带遗憾,“抱歉,我找了很久,只找到了这一段。”

“我不记得了,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元灿霓忽然猛摇头,习惯性抱住双腿,脸蛋埋进双膝,抱紧自己抽噎。

她以为可以记住和妈妈的每一个重要瞬间,可20年前的记忆已然模糊,更加无法清点忘却了多少没有物证的事件。

“我好想我妈妈,她都快有我当初一样大了。”

她怎么可以忘记?

自责令她放声大哭,直白的思念并无法带来宣泄的快感,心头反而堵得厉害。

没落实“愿望清单”的原因之一是怕自己一走,这世上将抹去徐曼的最后一抹痕迹,再也没人记得她。

她是徐曼留在世间的最后的记忆载体。

商宇从未见过崩溃的元灿霓,慌忙抱紧她,一时怀疑自己是否挑对了日子。

元灿霓才想起身旁人的怀抱,松开自己扑向他。

她的宣泄激烈而羞怯,怕不被理解,孤苦成了矫情。

她身边的好友都有妈妈。

商宇一遍又一遍抚摸她的发顶,抹去放大了小雀斑的泪珠。

“以后还有我,我不会离开你,好吗?我无法复制你妈妈的爱,但我们可以组建一个新的家。”

元灿霓在商宇的牵引下,跟往昔的自己重逢,也在这一瞬,她决定悄悄和自己的计较和解,把仓促开始的关系以婚姻的标准对待。

并肩而坐提供一种较为平等的姿势,商宇截瘫与否构不成要害,意外与分离仿佛不复存在。

他们似乎回到年少,又比年少更为亲密。

默契悄然建立,元灿霓不知何时读懂商宇想吻她的眼神,轻轻抬起下巴,准备迎接他。

震动的手机先吻上了她。

铃声吓她肩膀一跳。

商宇裤兜的手机贴着她发震。

“不管它——”

商宇还想靠近,刚贴上轻薄的温度,糯米纸还没舔化般短暂,旖旎悄然无踪。

元灿霓的表情说明一切。

商宇悻然掏一部同款不同色的手机,屏幕显示一个元灿霓刚刚释怀的名字。

好了,现在成了“假释”。

一句“你接吧”溜到元灿霓嘴边,立刻跃变成淡淡的质疑——

“你怎么有两部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