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末除了赶项目进度, 就是跟各个项目组的同事吃吃喝喝。

转眼过了小年,元灿霓纠结一下,没舍得休掉3天可怜兮兮的婚假, 等七八月没有额外假期再考虑。

跟商宇回老家的日子如约而至。

此时此刻, 计划才算完全落地,元灿霓捣鼓愿望清单《26岁还不快乐就……》,在“有伴过年”处隆重勾上一笔,保存关闭,匆忙出门。

商宇刚巧停在电梯前,元灿霓在绑发和散发间犹豫, 鲨鱼夹带出来,瞧着那颗脑袋高度差和发量, 忽然突发奇想, 顺手夹在他发顶。

“……”

商宇像给提拉一下, 抬头, 一脸不甘充当支架的无奈。

结婚时日渐长,元灿霓越来越有恃宠而骄的势头。

笑嘻嘻扎起头发,拧成一股折向后脑勺, 拔回鲨鱼夹,“就放一下下。”

夹好头发, 别起耳旁碎发, 她给他开路。

商宇老家也在一个沿海的地方,距宜市四小时车程。

商宇家有一小部分产业在此, 亲戚从商居多,大伯涉足餐饮和房地产, 在当地亦是家大业大。

商奶奶本跟着大儿子生活, 二儿子的龙凤胎出生后到了宜市, 本来两家轮流住,后来孙女发病夭折,再到孙子截瘫,便扎根在了二儿子家。

本来一老一瘫,不宜长途奔波,大伯也有意携眷来宜,商奶奶姐妹不剩几个,见一面少一面,生了叶落归根的哀思。

商宇由商奶奶带大,岂能辜负老人家一片心愿。

元灿霓查了商宇老家到芳姨老家,车程只有两小时。

以她现在的已婚身份,应该是不便再去,果然一语成谶,成了没娘家的人。

大伯住所豪气如庄园,刚下车乌泱泱一群人便涌上来,场面热闹,宛如明星接机。

元灿霓多此一举地帮商宇推轮椅,跟着他认识形形色色的面孔。

商宇被长辈关心最多就是身体问题:好点没有,可以走了吗,应该快可以了吧,一定可以好起来。

也不知道他跟自己签署什么协定,竟然没发脾气。

元灿霓问他最多的是“我也一起吗”,从悄悄话演变成后来眼神示意。

待周围无人时,商宇强调,“这也是你家,你就是一份子;我叫别人什么,你就叫什么;我能做什么,你就能做什么。——原来挺自来熟的一个人,怎么突然束手束脚放不开。”

以前在芳姨老家,大人忙事,她便成了尹朝的跟屁虫。尹朝要去祠堂祭祖,她也跟着,半路被尹家亲戚拦停,说她不是尹家人,不用去。

元灿霓又是狡黠一笑,掩盖心事,“以前过年只有我和我妈两个人,就去逛逛花市庙会,没见过那么大的阵势。”

这一刻才明白婚礼的重要性,没有仪式,谁都不认识,仿佛谁都不认可。

商宇思忖片刻,说:“你爸家亲戚应该也不少。”

元灿霓置若罔闻,忽然起身喊了一声“妈”,吓他一激灵。

原来只是桂明姗走近。

看得出这个称呼令她倍感欣慰,笑容满面,跟公司业绩取得重大突破似的,商宇也有同感。

元灿霓只望着桂明姗:“商宇的站立架放哪辆车,我去拿一下,他坐了几个小时,该站一会。”

“……”

中途在服务站起来片刻,商宇倒也没腰酸。

桂明姗说:“行李应该都搬到你们今晚住的房间了。”

大伯母笑:“就在你上次来住的那间房,我让你们小侄女带上去。搭车也累了,休息一下马上开餐。”

等元灿霓推着商宇转身,大伯母聊着天跟桂明姗走远:“你这个儿媳真够体贴,嘴巴还甜。”

桂明姗笑说:“他们两个高中谈过,感情是挺好。”

商宇扭头明白看向她,等待一个态度或说法。

元灿霓再度装傻充愣,朝蹦跶而来的小侄女“嘿”一声,似全然忘记这位“高中谈过”的丈夫。

休息的地方是小套房,浴室贴心安了扶手,跟家里的一样,当真宾至如归。

约莫半个钟后,商宇结束训练,跟她乘电梯回到楼下客厅。

餐厅还没叫开餐,他们给招呼到沙发坐。

商宇挪过去时,全场虽没鸦雀无声,气氛悄然降落,众人有意无意观察。

如果坐轮椅上的是商奶奶,大家大概见怪不怪,那是人生必经的一环,谁也无法逃脱。但商宇太特别,正年轻力壮却拘束在轮椅,天之骄子跌落神坛,任谁都不会视若无睹,或好奇,或恻隐,亲者痛仇者快。

元灿霓推好轮椅,挨着商宇坐下。

话题不知怎地过渡的他们身上,长辈主要问工作,同辈或者后辈好奇感情经历。

大伯母重复桂明姗之前的公开消息:“他们两个高中谈过,感情很好的。”

“是一起去了美国读书吧?”

说话的是一位三十来岁的微胖女人,淡妆不掩菜色,熬出两抹黑眼圈。

元灿霓刚才没见过,便看了商宇一眼。

她当然知道“一起去了美国读书”那位是谁,只是意外别人一家人都清清楚楚。

商宇像只读懂表层意味,介绍道:“我堂姐。”

“我不是——”

元灿霓想自个儿撇清,却被打断。

“姐,你记错了,霓霓在首都读的本科和研究生,这是要我罚跪榴莲都跪不起啊。”

商宇半解释半自嘲,磊落自如的态度惹得大家捧场一起乐呵。

商奶奶像自言自语,也像双重否认:“以前读书他可就带过霓霓一个回家吃饭。”

堂姐爽快赔不是,“瞧我这记性,一孕傻三年,应该记混了。弟妹不要跟我一般见识啊,我就说你能进大公司,学历一定很高,真厉害。”

元灿霓被架上高台,不好再说什么。

桂明姗又夸几句她的专业在学校乃至全国都是第一,留美尴尬转瞬即逝,气氛重新活络。

微妙却在元灿霓心里扎根。

她认识“一起去了美国读书”那位,起初并非通过商宇,却跟商宇脱不开关系。

上了宜中,开始寄宿生活,她才从室友口中得知,原来商宇跟初中时一样风云。

高二那批男生里,长得好看的,成绩没有商宇的好看;成绩比商宇好看的,又都是女生。

白映晗和姜婧就属于后者。

年级前三,他们三个经常轮流坐庄。

姜婧人高马大,又是绝情学霸,几乎没人敢明面造她的谣。

白映晗天生带病,柔柔弱弱,我见犹怜,体育课都没法上,又跟商宇同班,外人提其中一个时,必定会带上另一个,老师也不例外。

“白映晗好像是商宇的女朋友。”

室友以一副资深马仔的口吻说,她可是白映晗的初中学妹。

这是元灿霓听到的第一条绯闻。

眼睛瞪得眼眶不够用。

室友又问:“你跟商宇初中同校,他以前有没有谈过?”

元灿霓心说:嘿,商宇的女朋友就在你眼前。

可是相处两年,商宇从未有任何亲昵举动,对外对内都没肯定过她的女朋友身份,当年树下的“表白”大概只当玩笑。

元灿霓享受他的照拂,目的达到,本来不太介怀身份。

这时才恍然,她一直独占他的关怀,从未有失去的危机感,安全感让她夜郎自大,以为他们会一直这般亲密无间。

就像她跟妈妈相依为命多年,小学的某一天,熟人突然告诉她,妈妈谈了男朋友,等他们有了新宝宝,就会不要她。

好一段时间,元灿霓对白映晗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跟室友对商宇一样。

正好两班的体育课时间重叠,她们便达成“交换指认”的密谋:她带室友认商宇,室友带她认白映晗。

集合点过卯,元灿霓便带室友穿过田径场,准备去篮球场看商宇。

足球场和跑道间铺着“目”型下水道盖板,有三四个陌生学姐围蹲边上一筹莫展,应该是东西掉下去了。

“怎么办啊,缝隙好窄,手伸不进去啊。”

“要不找两个男生看能不能搬开石板?”

“要是挂着手机链就好了,找个钩子勾上来。”

元灿霓探头,交替看着下水道缝隙和自己的手腕,仗义心起,“我来试试。”

几双眼睛霎时仰视,其中单眼皮那双尤为瞩目,不知是它主宰了五官的清冷妍丽之感,还是五官中和了它天生慵懒的第一印象。

学姐们立刻豁开一道缝,让她靠近,不掩担忧。

“行的吗,万一手卡住怎么办?”

“要不还是叫男生吧。”

难道她还不如男生?

“可以。”

元灿霓来劲,看明手机位置,单膝跪下伸手去掏。

她的手是出了名的“凤爪”,长且劲瘦,所以爬树像猴子。

还差一点。

她便直接跪下,自然侧头,便撞见那张美人脸。逆着秋光,乌发成金丝,双目戚戚,不知在担心她还是手机。

元灿霓撇开眼,“摸到了……”

“你小心一点。”

美人别了一下鬓发,嗓音是与气质一致的清婉。

果然在担心她。

元灿霓心头一暖,两指夹起手机,确认稳妥,“我夹到了。”

拿物手势比空手时宽了点,卡住了,元灿霓试了几个角度无果,感觉手机快滑落,干脆直接拉出。

手背擦出一片灼痛,她立刻掌心向上,递出手机,谁也没看见。

“太谢谢你了!要不是你,我这手机就报废了。”

美人笑靥如花,元灿霓快不好意思直视,兜起火辣辣的手:“嘿嘿,小意思。”

元灿霓和室友目送她们离开。

室友煞有介事挥手,“学姐再见。”

人已走远,无人回首。

元灿霓心起微妙,“你的哪个学姐?”

室友激动:“就是传说中的白映晗啊!”

元灿霓霎时冻僵,几乎不用再确认是否机主,“白映晗不是上不了体育课吗?”

室友说:“她可以散步啊!”

“……”

元灿霓的心好似被利爪挠一把,跟手背比不出哪边更难受。

她第一次直面自己的妒火,丑陋而剧烈,以后每一次想起或见到白映晗,都在与之抗争,压制它,熄灭它,以免自己被烧得面目全非。

手肘给碰了碰,元灿霓回过神。

一小罐甘草橄榄托到眼前,耳边男人嗓音成熟低沉,有别于回忆里的青春朝气。

“你喜欢的,要不要?”

元灿霓扫了他一眼,确认这人是自己的合法丈夫,而不是往事里远去的少年。

橄榄入口回甘,并未能缓解弥留的苦涩。

商宇说:“你之前说在网上买不到一样口味,这是大伯家的秘制配方,他靠这个发家。”

元灿霓笑道:“难怪这么好吃。”

大伯母说:“你喜欢吃,以后有人回来,我让多捎点带过去。这个开胃,我女儿怀孕前期吃不下饭,就是靠我们家的甘草橄榄。”

众人的眼光不自觉掠过元灿霓的肚子,琢磨商宇回国闪婚,是不是揣上了?

“等下可要多吃一碗饭,”商宇拐弯抹角打消众人疑虑,“等天气热我多备点在冰箱,你可以带去公司。”

怀孕话题堂姐最有发言权,旋即带开话题。

元灿霓和商宇这一隅偶然形成一个隐形隔断的小世界。

商宇低声道:“怎么走神了,在想什么?”

元灿霓连吃两个橄榄,欠身把罐子搁回茶几,往纸巾吐了核包起,才不咸不淡道:“就是好奇,跟你‘一起去了美国读书’那位,结婚了没有?”

商宇顿了下,随即淡笑,似乎早料到她的台词。

“不知道,回国就没联系了。”

“哦。”

那就是回国前还有联系。

“怎么突然好奇她?”

“你们提起,我就随便问问。”

元灿霓自讨没趣,哼哼低语。

不方便玩手机,插不进怀孕话题,枯坐略显煎熬。

手背忽然贴上一阵温暖,没有擦伤的剧痛,却同样令她措手不及。

元灿霓看也不看,不着痕迹挪开手,只当一个意外。

“手有点干,帮我擦点护手霜。”

元灿霓转头,撞上人家挺真诚的眼神,好像真的只要一管护手霜。

“没带。”

“是吗,我闻着挺香,把你手上的分一点给我。”

下一瞬,她无处可逃的手给捞起,十指相交,紧紧扣住,搁上他的大腿。

她的手指还支棱着,跟眼神一样发直。

商宇另一边手抹了一下,变成十指相扣。

掌心相印,花香渗到他手上;十指连心,温暖注入她心里。

堂姐忽然跟堂姐夫示意:“你看人家,多恩爱,就你……”

数道目光齐刷刷扫来,落在商宇和元灿霓交握的双手上。

她以前嫉妒白映晗可以在流言里和商宇并肩相依,收获祝福或艳羡,她却无名无姓。

她的期盼延迟数年成真,他们终于得到周围的肯定,相握的手成为连接往事的桥梁,变相弥补了一部缺憾。

堂姐夫没皮没脸地笑:“我们刚结婚那时候也这样啊,都十年的老夫老妻了,谁还这么肉麻。”

堂姐嗔怪一瞪,转头说:“弟啊,别学你姐夫啊!反面教材!”

元灿霓过了沉醉的高-潮,清醒几分,看人家那才叫真的恩爱。

商宇用另一只手摸索一下她手背,笑道:“我们认识快13年,能走到今天,我挺知足了。”

他的真心实意比周围的肯定更为珍贵,她也一直揣摩不透。

元灿霓既无法像年少时没心没肺,一味笃信他的话,也没有阅人无数的老辣目光,辨别人家讲真心话还是场面话。

好像暂时没法清醒。

那就再迷失一会吧。

她悄悄用臂弯勾住他的,把他胳膊搂紧,连体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