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这种事干多了, 元灿霓次日面对商宇没什么心理压力。

就是商宇好像不太敢迎接她的目光。

元灿霓没空计较,临近年关,项目赶进度, 有时回到家已近午夜, 跟商宇只有早上匆匆见一面。

不是单身,胜似单身。大数据开始给她推送春节自由行套餐,比丈夫还关心她的去向。

不过今年有人比大数据提早。

元传捷来电问起她近况。

元灿霓在健身房看到略显生疏的名字,挺诧异,以前哪有元传捷主动找她,都是她积极要生活费才勉强维持父女间的联系。

别墅底下二层的信号未免太好。

“我爸电话。”

元灿霓自言自语, 下意识躲开商宇接电话,出到地库, 信号一样出众。

开始都是场面话的关心, 工作忙不忙, 商宇身体好不好, 房子过户是否需要重新装修等等。

元灿霓机械作答,没有任何反问,比同事还疏离。

元传捷当惯了大家长, 自然不满意她的态度,批评道:“你跟婆家人也是这样说话的吗?很没礼貌懂不懂?”

如果她应不是, 他肯定不信;如果她沉默, 他又当是默认,势必要进一步谴责与矫正。

元灿霓只能说:“爸爸, 要不我们开门见山,有话直说吧。好多年没好好聊天, 实在不习惯。”

元传捷沉吟一声, 大概也轻松几分:“你爷爷年岁大了, 自从以前摔了一跤,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今年春节,你也回来过年。”

她听不太明白,或说不敢置信。

“爸爸,您终于记起还有一个女儿,是邀请我回家过年吗?”

元传捷立刻说:“瞧你说得这话,都是一家人,想回随时回,哪里需要‘邀请’。”

隔着电话,父亲的心虚与狡辩免遭直接审视,元传捷愈发理直气壮。

元灿霓冷冷说:“可是我从来没在元家过春节,可能不太适应。”

元传捷又是那套一家人不用适应的说辞,“难道你想跟商宇回老家过年吗,还没办婚礼就不算正式过门,人家亲戚都不认识你,哪有未过门的媳妇跑去婆家过年?他们那边很重视风俗和传统,别让人听了笑话。”

“我已经很多年不在家过年,也没听见有人笑话我。”

若不是他为房子贡献一点良心,元灿霓恐怕早挂断电话。

家长权威渗透到方方面面,元传捷总有理由反驳她。

“你以前一个人,我不管;现在你结婚了,不能那么自私,只想着你自己。你代表的是元家的颜面,别让人听去说我元传捷怎么教出这样不懂事的女儿。”

元灿霓忍着一股气,淡漠道:“你肯定教不出,我是我妈教出来的。”

“你、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总有你后悔的一天!”

元传捷可能在后悔没有当面“动员”她,不然还可以口手并用,像以前一样。

元灿霓没给他机会,“地库信号不太好,不跟你说了——”

读中学时,平常她还可以呆在保姆间,临近春节,芳姨也要回老家过年,元家人计划出游,如何安置隐形女儿便成了困扰元传捷的大问题。

其实只要留足生活费,元灿霓一个人生活十天半月没问题。小学时妈妈出差一周,她一个人就是这么过,饭去工厂食堂买,出门带好钥匙,晚上锁好门,邻居会偶尔照看一下。

元传捷哪里舍得留她一个人糟蹋一大栋别墅。

他和元生忠日思夜想,终于琢磨出一个馊主意:既然芳姨待她那么好,就多给点钱,让带回老家一起过年算了。

芳姨起先哪能同意,再心疼元灿霓,她也只是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小孩。

何况她在外打工多年,突然带一个跟儿子相仿的女孩回家,邻里亲戚保不准认为是她老公跟外面女人生的,终于回来认祖归宗。

元传捷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芳姨不急做决定,先跟家里人商量;又说红包只是辛苦费,元灿霓的路费和生活费另算;最后给她戴高帽,称为善举,是帮了他们元家一个大忙。

元灿霓又不是需要24小时盯着的幼儿,照看十天就值半个月的工资,横竖不伤天害理,勤勤恳恳的打工人哪禁得住奖金**,征得老公同意,芳姨就答应了。

真是帮元家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元灿霓最后一个知道。

第一反应不是开心,而是无比忧虑。

“芳姨,你过完春节还回来吗?”

芳姨收拾行李,咯咯笑,头也不抬道:“回啊,不回我怎么上班,你怎么上学。”

元灿霓想起看过的那档城里和乡下孩子短暂交换身份的节目,那些荒僻崎岖的山路,提桶喂猪的生活,再有一些拐卖妇女的负/面报道,鼻头一酸,抹起眼泪。

芳姨吓一跳,放下手头的活,过来揽住她。

“怎么哭了啊,阿姨家条件是没有这里好,也不会让你住泥房吃剩饭饿着啊。”

元灿霓止不住抽噎,肩膀一耸一耸,“他们、他们是不是要把我卖到村里?”

芳姨既惊又笑,拍着她的背,“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就是到阿姨家过年而已,年后我们一起回来。阿姨儿子只比你大几个月,同一个年级,你不会无聊的。不过春运人多,你要跟紧我不要走丢了。”

那年元灿霓第一次吃到“太平蛋”,认识了尹朝。

尹朝没见到元灿霓前,的确有人故意告诉他,他爸带回了私生女。他鼓着一肚子气回家,看到庐山真面目那一瞬,疑虑全消。

元灿霓没一点尹家人的影子,他爸可生不出这么漂亮的女儿。

到底还是别人家,并非尴尬全无。

尹家亲友来访,**节红包,对着她这张陌生面孔犹豫不决。元灿霓手势准备好,最后没蹭到。

假期不尽然愉快,还是比在元家好太多。

打那以后,元灿霓被“发配”芳姨家过年的每一个寒假,行李收拾得比芳姨还早,作业完成得比谁都快。

到了大学,羞耻心渐长,又可以留校,去芳姨老家便只挑初二以后的时间,跟许多外嫁女回娘家一样。

元灿霓想探一下商宇口风,若是春节“强留”她,倒是省去琢磨旅游计划的时间。

周末,她便无事不登三宝殿,时隔一月再去医院“探望”。

空调开了制暖,方便病患轻装训练。商宇只比之前多了一件羊绒背心,穿在卫衣里。

他用上更轻便的天轨移位机,累赘感减少,康复希望增多。

商宇手抓腕部,垂于身前,下肢佩戴膝关节固定支具,穿着半身型吊具,类似高空作业的安全带,两边肩带挂上“衣挂”,再悬吊到天花板轨道的一个方形的电动机头上。

对她来说新奇不已,对他只是每天轮流的器械之一。

医生在后侧方单手扶腰,机头挪动一截,商宇便缓慢前行一小步,摇摇晃晃,没有步态可言,足见紧张与艰难。

但比用双杠练习时有明显进步,需要借助的外力减少,更多通过自身控制平衡。

天轨环绕训练室一圈,暂时只有商宇在用,其他固定器械上的患者不时投来艳羡的目光。

医生扶了一小段路,放手让他练习自己走。

元灿霓犹豫是否上前,既怕干扰他,又怕他摔了。

最终还是不远不近跟在他侧方。

商宇每迈出一步,都像要往后倒,整副身体笔直无力,缺乏灵活性。

可能急于在她面前表现,商宇还真倒了一次,元灿霓手忙脚乱抱住,一颗心怦怦乱跳,惊出后背虚汗。

商宇自不必说,手腕都软了。

魏医生见怪不怪,笑道:“不用着急,有绳子吊着,摔不了。”

话音刚落,商宇又倒了一次,两手抓着悬吊绳,身体呈钝角,双足拖着地板,**秋千似的。果然没摔。

商宇接连失误,元灿霓怀疑自己让人家有压力,便借口去接水喝,离开训练室。

魏医生打趣道:“今天在太太面前怎么那么紧张。”

手背蹭去额角虚汗,商宇无奈笑道:“是挺着急的。”

准备过年,医院放假,家人打算回老家,复健起码要停半个月,商宇真怕这一耽误,就进入平台期,突破遥遥无望。

“已经很可以了!”还是那个偏瘫大爷的夫人路过说,“再过两个月肯定能自己走。”

商宇苦笑,“但愿吧,借你吉言。”

元灿霓重新回到房间,商宇已开始其他专项练习。

魏医生招呼她过去,跟商宇一起示意,“听说你们家移位机准备到了,我教你几个动作,帮他锻炼站立时候的平衡能力。春节放假可以在家练习一下。”

所谓的动作很简单,就是平抬双臂,手心相对,轻扣住对方手指,轻轻做推拉动作。

正常人受到这一点力量推拉,压根不会影响平衡,但商宇不行。

“来,你跟你先生练习一下。”

魏医生松开商宇的双手,走到一边。

“哦。”

元灿霓站到商宇面前,准备迎接他们的第一次非正式牵手。

说来微妙,夫妻牵手竟要医生教导与发号施令,心理准备做足,没有半点突如其来的惊喜。

商宇训练时只有几种单调的表情,要不是快要失去平衡的紧张,就是失去平衡的惊吓,或者结束训练的迷惘与虚脱,几乎没有笑容。

现在跟面对魏医生似乎并无不同。

元灿霓太好奇跟商宇牵手的感觉,期待酝酿了紧张,声线跟着发紧。

“来吧。”

她抬手与他双手交握,印证了前不久的猜测,他的肌肤稍显干燥。

但也很温暖。

指缝互相挤压,宛如十对赤/身裸/体的小人紧紧拥抱彼此。

她真正触碰到商宇,好像飘**的热气球找到了抓地力,有了牵挂与港湾。

她才是需要找回生活平衡的那个人。

“你们俩的表情怎么跟没牵过手一样,一动不动,练习啊。”

魏医生噗嗤一笑,提醒道。

元灿霓回过神,脸颊没回温,肌肤热薄了,雀斑要烧成小煤炭。

商宇好不到哪里去,本就站不稳,给她扣上,魂魄仿佛吸走,浑身虚软无骨。

暗骂自己不争气,没见识,不就是牵牵手。

但毫无疗效。

唯一的疗法就是多多牵手,去感受,去习惯,自然就会钝化。

明明是要陪他练习,带头人还是他自己。

商宇启用主动模式,轻轻推她。

元灿霓暗暗深呼吸,拼命严肃,动起双手,不断调整力度:商宇站不住时,下一次就轻一点;商宇站稳了,又悄悄使点劲。

眼神也在乱动,看天轨,看地板,看吊具磨起毛的带子,就是不看商宇。

魏医生观察一会,肯定“就是这种感觉”,然后说去上个洗手间。

“你到底在看什么?”

商宇终于忍不住问。

“嗯?”

元灿霓如得批准,视线焦点回到他脸上,依然避开看那双深沉的眼睛。

“没有啊……”

“你是害怕还是心虚?”

商宇用冷酷抵御慌乱,一旦稍占上风,心情就有所平复。

“谁害怕了,谁心虚了。”

元灿霓昂首挺胸站如松,决定当一个沉默的支架,免遭情绪困扰。

两个人用各自的方式调整心情,练习进展颇为顺利。

商宇去另一个房间做了减轻肌张力的按摩,便结束今天的所有项目。

回到迈巴赫。

元灿霓从包里掏出护手霜,往手背挤出比往日多一倍的量,哎了一声,“不问自取”捡起商宇搭在扶手箱上的手。

“我发现你的手有点干,给你涂一点。”

手背蹭上他的,分掉一半护手霜,她两手帮他整只手揉匀,指缝也不放过。

好似腌制一块牛扒,总要按摩一下,促进吸收。

她跟技师似的,只看手不看脸,“另一边。”

等商宇另一手伸过来,她便欠身,不着痕迹轻轻压住完工的这条胳膊,怕他抽走。

三只手一起完成繁琐的护肤工序,车厢弥漫清淡的樱桃香。

元灿霓靠回椅背,顺手捧起他被压着的手。

“你的手生得真好看。”

然后便轻柔扣住,搁在扶手箱。

商宇全程跟瘫痪似的,任由她摆布。起先元灿霓庆幸他没有反抗,渐近末尾,又觉得独角戏怪没意思。

她刚准备撒开,那边立刻灵敏地扣回。

元灿霓便也一直握住不放松。

迈巴赫逼近燕灵湖,路旁绿植分外茂密葱茏,冬天也风姿不减。

元灿霓趁热打铁:“快过年了,我记得以前每年你都要回老家?”

“我四年没回,今年是该回去了。”

往事在他眉宇沉淀出浅浅的褶皱。

元灿霓故作轻松,“我今年要跟你回去吗?”

商宇眉头更深,“不然呢?”

“哦,”元灿霓压抑欢喜,以免得意忘形,“因为我爸说,还没办婚礼,不算过门,就不能去你家过年。——我没有催你办婚礼的意思啊!完全没有!”

婚礼始终是他们的雷区,是他亏欠她,看着她如惊弓之鸟,商宇心头发堵,极力对抗那股自厌情绪。

“只要你想来,我就能带你去。”

元灿霓感觉到他握力变强,一如话语里的坚决。

“嗯。”

她轻轻应一声,免得像无家可归一样迫不及待。

但还是不太踏实,“要不,你还是问一下家里人,我怕你们那边有什么讲究。”

“不用问,”商宇很干脆,怕她反悔似的,“我说回,就能回。”

她为难地摇摇他的手,“你打个电话吧。”

“不打。”

“打吧。”

“……”

元灿霓急不择言:“老公……”

商宇僵住,失措地回看她。

元灿霓像只可怜巴巴伸爪,却是用肉垫轻轻拍人的猫咪。

“打吧……”

商宇向撒娇攻势投降,欠身掏出手机。

电话很快接通,然后开门见山。

“妈,今年我带霓霓一起回老家,你跟爸和奶奶说一声。”

他又说了几声“嗯”和“好”,挂断电话。

整个过程持续不到一分钟。

元灿霓错愕,“完了?”

商宇随意握着手机,“完了。”

“那么简单?”

“多大点事,我说行就一定得行。”

“太好了。”

元灿霓低头,就在商宇以为又要亲手背时,人家只是拉到额头贴一贴。

他心头划过一丝遗憾,无奈扯扯嘴角:“过个年还能开心成这样。”

因为六七年来都是一个人过年啊。

但都过去了。

元灿霓什么也没说,舒服地抻了抻双腿,鞋跟交替轻敲几下。

吐出两个字,笑意带着苍凉的天真:

“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