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以前的商宇, 应该会追着来动物园,元灿霓现在没有把握。

那时被元进凯栽赃往地板泼水,趁着元家人都送元生忠上医院检查, 她背上书包和怨气, 偷偷离家出走。

她早做足准备。

在新学校上的第一节 电脑课,她就查明回家路线,暗暗记小本子上。

如果一个城市没有隔壁城市发达,又离不开对方的带动发展,那么往往会成为隔壁市的后花园。

她原来的家就在宜市的后花园,公交车可达, 只不过要倒几趟车。

元灿霓从未独自远行,加上远方已经没有妈妈, 她的勇气和信念比想象中要单薄。

每上一趟车, 她就跟司机或售票员确认一次路线, 确保没上错方向。

她尽量不喝水, 省得找厕所迷路。

然而可悲的是,元家人并没有发现她离家出走,还是商宇先找上来。

“你在哪里?”

电话接通那一刻, 公车摇摇晃晃,她带着呕吐的冲动, 都难以忽略他的质问。

撒谎是第一反应, 怕计划泡汤。

商宇劈头盖脸问:“我在手机上看到你快跑到隔壁市去了。”

全然忘记电话手表的定位功能,元灿霓卸下伪装, “哥,我想回家。”

“你在附近找个大商场呆着, 我接你回来。”

“我要回以前的家, 我想找妈妈……”

元灿霓低头抹起眼泪, 沦为一车的焦点。

售票员还上来关心要不要帮忙,可以叫警察送她回家。

摇头还不忘低头,成为她唯一反应。

商宇问:“你那边还有其他亲人吗?”

公车颠簸,加强了她的颤抖,“没有,我就想回去看看……”

“你准备在哪下车,等着不要走,我过去陪你一起。”

商宇比她年长不足两岁,心智却跟高中生一般,果断安排,控制局面。

“我不想让他们知道……”

说不准又抓回去关禁闭。

“我不说,就我一个人过去,行吗?”

她哪还有拒绝的余地,心底也无法抵抗他的体贴。

打车比公交节省一半时间,商宇很快抵达约定的地方,捎上她继续出发。

元灿霓眼泪停歇,残留的泪痕吸足马路灰尘,整张脸灰扑扑的。

商宇用矿泉水打湿纸巾,让她擦脸。

没有任何数落,商宇顺利把她带到目的地,一个面积不大的老旧工业区:琳怡美制衣厂。

旁边老小区的楼栋外墙印着拆迁条幅,“本栋全体业主已完成签约工作”,风吹雨打多年,由红底白字褪色成紫蓝底色。

“我妈妈以前是服装设计师,从小到大我的衣服都出她用产线剩的布头做的,很少买衣服。”

故地重游,元灿霓在青涩的年纪体会到了超龄的沉闷。

商宇望着进出的人流,近晚饭时分,门卫看管松懈。

“好不容易来一趟,进去看看。”

除了那股难以隐藏的书卷气,他们看着跟初中毕业便出来打工的厂弟厂妹差不多。

门卫已换,元灿霓的心底开始蒙上第一层陌生感。

她凭着记忆走到职工宿舍楼下,随手一指某个二楼阳台。

“以前我住那里。”

现在已飘着陌生的衣服。

楼宇门忽然走出一个阿姨,吃惊盯着她们,“这不是霓霓吗?”

“飞燕阿姨。”元灿霓语调涩然,当阿姨的目光掠过商宇,潜意识超越理智,脱口道:“这是我哥哥。”

十三四岁的理智也不足以矫饰出一套完美的人际关系,她从来不认为商宇是同学或学长,几乎没用过校友一词。

元灿霓多年后回想阿姨琢磨的眼神,大概误以为商宇是“那边的哥哥”。

阿姨旋即掩饰探究,慈和道:“就你们两个吗,过来挺远的吧。”

听到肯定答案,又张罗他们到家中吃饭。

元灿霓能辨别客套与真心,阿姨无疑是后者。

以前妈妈外出办事,她出门忘记带钥匙,过了饭点还在楼下悠**,飞燕阿姨也喊她去家中吃饭。阿姨女儿比元灿霓大一截,没一起玩过,更没去过她家,元灿霓拘谨摇头。

然后,飞燕阿姨便端出一碗饭菜,叫她吃完把碗筷放家门口就好,自己要出门散步。

元灿霓第二天才敲门还碗,一起的还有妈妈吩咐的一袋荔枝。

元灿霓当然说不用了。

商宇会意,尽显一个好哥哥的风范:“谢谢阿姨,等下我会带她吃东西。”

飞燕阿姨让她们等会,转身上楼,兜了两个大苹果和几包点心下来,一个劲往她怀里塞。

“给你们路上吃,苹果都洗干净了,老家熟人果园的,很甜。”

推拒无果,元灿霓只能接下谢过。

多年后,元灿霓在芳姨和她姐妹身上看到过类似画面,体会到属于娘家人间珍贵的古道热肠。

飞燕阿姨仔细瞅着她,忽生感慨,双目越发泫然,“没变瘦,好像长高了一点,真好。你要是明年回来,恐怕就找不到地方了。”

“厂子真的要拆了吗?”拆迁传了好几年,隔壁小区挂的签约条幅从元灿霓小学挂到初中,也没见动工。

“陆陆续续走了好多人。”飞燕阿姨点头,说了好几个熟悉的名字。

元灿霓问:“你要搬去哪里?”

飞燕阿姨苍老一笑,“还不知道,跟着厂子走吧,等你姐姐过几年工作,我也退休了。”

元灿霓后来渐渐跟厂里玩伴失去联系,也没再听过飞燕阿姨的消息。

商宇带她吃过东西才打车回家。

已经入了夜,一个小时的直达车程,商宇拆成好几趟短途的士,折腾了快两个小时回到荔茵嘉园。

只比平常下晚自习的时间迟一点,家长没有生疑,离家出走完美落幕。

飞燕阿姨的心意成为她未来一周的零食。

元灿霓问商宇明明可以直达,为什么要换几次车,车费也多出一截。

商宇说:“我们两个看起来像回城找爸妈,什么家庭的小孩才能打得起上百块的出租车。”

像你这么有钱的。

元灿霓心里接茬。

商宇并不是出题考她,继续说:“临近年底,坏人也要过年。我身上有手机、银行卡和两千多块现金,抢了还是小事,就怕碰上黑心司机把我们拉到陌生的地方。”

所以每一次换乘,停留点都是人流量大、光线充足的地方:派出所门口,大商超,地铁枢纽。

“你好聪明啊!”

商宇的聪明早有耳闻,潜意识认为局限在试题里,元灿霓有幸亲历,切身感受到他社会性的才智,那是多少套题也无法换来的敏慧,看他的眼神第一次带上崇拜。

又感叹,“你怎么敢带那么多钱。”

“穷家富路啊,”他一顿,“你带了多少?”

“一百和公交卡。”

商宇给她一个“你也敢”的瞪视,调侃道:“这次钱没丢吧?”

“当然,”元灿霓后知后觉,补充道,“上次也没丢,被偷的。”

商宇成功护送她回家,舒了一口气,悠哉悠哉:“谁敢偷我们霓霓的钱,不怕被揍出鼻血么?”

元灿霓在学校小卖部暴揍元进凯一举成名,起因不详,连商宇也没问出来。

她一如当初沉默。

商宇顿悟,隐隐生气:“你怎么什么都不说。”

元灿霓口吻罕见老成:“都过去了。”

她从后门跑进元生忠的别墅,这一页又给揭过去,之后再没碰到合适的机会和心情诉说。

直到今天,元灿霓除了加班能报销车费,依旧没打过三位数的出租车。

她和好友们依然乘坐公共交通抵达野生动物园。

园区专为儿童设计,无障碍化设施完善,到处可见推着婴儿车畅通无阻的游人。除了环园小火车,入口处还可以租到前后两座的电动车。

姜婧上一次来是十几年前,建议先步行,后面走不动再坐小火车。

元灿霓和尹朝一拍即合采纳了。

园区弥漫一股时浓时淡的大自然芬芳,混合了泥土、植物汁液和动物粪便的味道。人类实在过于渺小,就凭小卖部的烤肠香味,岂能与之抗衡。

三人沿路观光,随走随停。

有时“闻香识动物”,未见其形,先闻其臭。

袋鼠的院子光秃秃,树底下一片泥地,与院主毛色浑然一体,不一体的是黑乎乎的小粪蛋。没有绿植精华,粪香浓郁,经久不散。

就算这样,人类亲近动物的欲望依然旺盛,竟然开设了进院参观项目,还有不少人付费。

尹朝在农村长大,小时候没放过牛,也听过牛屎一整坨嘣落地面的声响,对此高危踩“雷”行为表示费解。

袋鼠院还算宽敞热闹,其他小院只有一两位院主守着孤独的水泥地。

羊驼更是只有一只,不如尹朝老家的老黄牛,每天可以离开牛棚小半天,到山野散散步。

羊驼眼神无辜又无奈,压根不想理会这些乌泱泱的人类脑袋。

元灿霓不禁想到商宇。

他坐着无法低调的轮椅,走到哪都引人瞩目,加上一副老天赏赐的五官与身材,更容易激起恻隐的回头观望。

一如这些本该奔跑在山野丛林的动物,被栅栏禁锢了兽性与自由。

商宇拒绝来动物园,恐怕类似近乡情怯。

来到斑马的院子。

同为食草动物,这边院主们的消化系统比袋鼠的“友好”,味道较淡,又隔着围栏,付费投喂的人相对较多。

尹朝问了她们意见,在胡萝卜和剑形茅草间,五块钱买了后者,刚好一人一根。

谁知茅草从拦网捅进去,人家嗅了嗅,扭开头。

“哎?!怎么不吃?!”

元灿霓和姜婧异口同声,蹲在拦网边,她们才像被戏耍的动物。

斑马就像动物园的托儿,等她们上当就撂挑子不演了。

它挪开两步,竟然呵嗤呵嗤啃旁边人插进去的胡萝卜。

“有胡萝卜竟然不吃草了!”

元灿霓惊叹,再看拿胡萝卜那只手,斑驳阳光附赠了几分白净,本身又修长,堪称完美的艺术支架。

视线自然而然移向主人——

她险些一屁股坐地上。

竟然是商宇在喂“老乡”!

还穿着她买的那件白色卫衣。

以前校服有白色款,别人穿是运动服,商宇可以驾驭出别具一格的青春感。

眼前的男人不算青春,白色卫衣明亮活泼,给这副孱弱的躯体点缀几分生命力的鲜活。

商宇把剩下的三根连着小篮子一起递过来,“给你。”

元灿霓拿了一根,其余分给姜婧和尹朝,笑嘻嘻看一眼“斑马老乡”,却又冲着他身后的人叫:

“卓泓哥。”

商宇刚想开口,旁边一道奶声奶气的娃娃音屏障般飘进来。

“妈妈,那个叔叔为什么要坐BB车?”

小女孩指着商宇,睁着求知欲满满的杏眼,被妈妈尴尬盖住手指拉走,但没成功。

元灿霓刚好跟小女孩视线在同一水平位,便轻轻说:“因为叔叔也像BB一样在练习走路啊,等他像你一样学会走路,就不用坐了。”

“嗯——!”小女孩拍着胸膛,正儿八经说,“我会自己走路,我都不用坐BB车了。我、我很厉害!”

元灿霓哭笑不得,学着她的语气:“嗯——!叔叔以后也像你一样厉害!你真是小可爱!”

商宇垂眸看着她,神色有些复杂。

另一个大一点,无需家长时时刻刻盯着的小男孩忽然凑上来,自信满满地说:“我知道,这个叫轮椅,给走不了路的人坐的,才不是什么BB车。”

小女孩认知遭到颠覆,木愣愣地重新端详巨轮BB车。

元灿霓悉心营造的烂漫氛围给无情打碎。

谁想当科普材料啊,她又不能跟小男孩介怀。

小男孩又问:“你的轮椅会变身吗,你是机器人吗?”

元灿霓站起来,刚想再编一种说法,只见商宇冷冷望着只比他矮一点点的小男孩,口吻恶劣:

“我是坏人。”

小男孩愣了愣,挠头灰溜溜撤退。

许卓泓见他并非真怒,又有某人镇场,大胆开玩笑道:“看来你们以后要生女儿啊,儿子真能气死人。”

商宇扫了元灿霓一眼,“女儿也不见得听话。”

元灿霓不服,小声绕口令:“要是我能生‘我’,我一定生‘我’。”

游园队伍扩张,他们便租了三辆电动车,小夫妻一辆,好室友一辆,许卓泓独占一辆带商宇的轮椅,带队笔直开到猛兽谷门口。

上动物园别的可以不看,老虎不能不喂,上一次他们就是专门为此而来。

时间不早不晚,排队投喂的人不多不少,平均需要等两趟车,再晚些人更多。

“我去问下可不可以他们帮排,到了你再过去。”

元灿霓看到有些家庭就是爸爸排队,推BB车的妈妈在对面亭子等着,引导员和其他游人都没意见。

“不用——”商宇低声叫住她。

元灿霓很有先见之明地喝止:“不许不上车。”

“……”

商宇愣了愣,第一次尝到被她命令的滋味。

惊讶自己没反驳,竟有一点点受用。

元灿霓回过味,讪讪软了口吻:“陪我一起看,行不行?”

商宇头一次没说“不行”,划动轮椅缀到队伍尾巴。

投喂车刚换新不久,军绿色尤为鲜丽。

商宇由许卓泓背上车,饲养员叮嘱慢一点,不着急。

轮椅带不上车,尹朝便推到他们的电动车旁边,跟好几辆BB车停一块。

队伍里都是焦渴上车的人,不是要照顾身边老幼,就是低头玩手机,对商宇的不便没有过多关注。

只生出朦胧感慨:啊,终于见到残疾人出来玩,看来这个城市还挺友好。

投喂车中只有一条长方形长凳,饲养员不断说挤一挤,元灿霓就给姜婧挤到商宇身边,胳膊贴着胳膊——当然还隔着冬衣——见家长都没坐得这般亲密。

投喂车依次进入两层自动门,伺养员开始感情饱满的讲解,铁叉挑起一块解冻鸡腿,支到铁窗格子上,吆喝一声。

地上懒躺的那只白虎毛发丰润干洁,体型壮硕,嗅到肉味,猛然扑窗。

投喂车随之微震,白虎张开血盆大口,呲出一嘴拉丝白牙,犬牙尤为粗大锋利。

大舌一甩,口水四溅,带倒钩的舌面在肉上刷出沙沙声响。

元灿霓吓一跳,下意识抱住商宇胳膊,自己的也被姜婧抓住。

姜婧回过神,意味深长一笑,撒开横刀夺爱的手。

伺养员把鸡腿支出铁格外,白虎娴熟地叼走零嘴,投喂示范到此结束。

商宇扭头,目光在手和其主人脸上睃巡。

元灿霓视而不见,装傻充愣,死不撒手。

饲养员开始按票分发鸡腿。

铁叉有些沉手,元灿霓左手拿着,摇摇晃晃,血水险些甩到商宇腿上。

“两只手拿稳。”商宇提醒。

不合时宜的和善显得分外刺耳。

元灿霓瘪了瘪嘴,不情不愿松开他胳膊。

投喂车又过一道门,停在华南虎的区域,伺养员提示可以投喂。

元灿霓刚把鸡腿架铁窗格上,数只猛虎再扑,吓得她眼皮发颤手腕软,嘴巴无意识发出呵呵的抽气声。

下一瞬,她的后腰多了一道支撑的力量,紧实而温暖,好像靠背将她扶稳。

商宇把自己那根铁叉递过来,“给你喂。”

元灿霓当下喂掉自己的鸡腿,接过他的那份。

“老虎寿命有多久,还是你以前看到过的那批吗?”

后背力量没消失,她声音趋于平稳,心跳还在发癫。

商宇又紧了紧胳膊,“认不出了。”

下了车,高度差重新复位,元灿霓再也抱不上胳膊,闷闷挠了挠后腰。

幸好烦闷转瞬即逝,快乐接踵而至。

开到大象区,本来他们打算直接路过,去看黑天鹅。

有小朋友目睹生命中最壮观的一次如厕,随着啵的落地声,大声宣布——

“大象屙屎了!”

路人齐齐回头,那可真是XXL码。

尹朝顿时觉得,小时候见过的牛拉屎真是不足一提。

本以为这已是游园高-潮,路过猴子的池塘和小岛,一对猴子竟跃上茅草亭,公开交-媾。

依然不乏小孩子天真发问:“爸爸,那两只猴子在干什么呀?”

当爹的一脸尴尬,“打架……”

同样的,爱科普的小孩子遍地都是:“他们在制造小猴子。”

许卓泓和尹朝不约而同笑骂一声,摇摇头走开。

姜博士扯了扯嘴角。

商宇只扫了一眼,眉头微蹙。

元灿霓讷讷摸了下鼻子,想起以前厂区外两条吸成“狗体蜈蚣”的狗,砸石头也无法分开。

这年头,动物过得可比人类夫妻**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