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间的孩子跪在地上求饶,额头都已渗出了血,正是徐慈。

王含贞险些叫出声来,他自己止住了声,就下意识转身去捂檀弓的嘴。

但他回顾一看,檀弓都不在洞口偷看,仍在那丹鼎旁边枯坐不动呢。

静夜寂静,只是偶尔有一两声夜枭厉啼,黄亦双的话语字字清晰,那金圈狼口涎坠地之声都几近可闻。

而檀弓呢?似乎山崩水决他都不闻不见,更无论这攸关区区一条人命之事。

王含贞试着出言喝止,可恶狼当前,他终究失了胆魄,大腿不住地打颤。徐慈一抬头一磕头之间,目光与他相交不下三回。徐慈本就生得眉眼细长,丹凤眼眸,这一瞥竟像一只阴恻恻的垂死兀鹫。

眼见着金圈狼步步紧逼……

“你做什么,梳烟?”黄亦双两道秀眉一拧。

“公主,婢子想死在狼口下未免太便宜这小子了。况且留下血腥味,又要着人口舌,授人以柄。不如……”

那唤作梳烟的女侍捋了两下狼脸边的毛,那狼便将徐慈叼着衔在口中。

“婢子听闻近时水锳峰为了救济中洲,导引紫绂竹林的溪水来到南华鉴,中间不知出了什么差错,如今堆在剑北山崖之下的一处山溪中,停滞不前。那里阴气极盛,若能用阴气一点点儿吃了他的肉躯,那可得花上一年半载,岂不比这一时苦痛来得教人快哉?这小子贫寒出身,又无依仗,谁会去劳神操心河底渣滓生前何人呢?”

黄亦双不甚满意:“本公主恨死了他,我让这小子去见阎王,还要等个一年半载么?”

梳烟笑着改口说:“婢子还听说,那附近有一只红衣小妖怪。这个妖怪脾气奇怪得很,他不吃人,但只要见了人便会问三个问题,倘答不上来答错了,就会被他乱鞭抽死!”

黄亦双听完,拍手笑说:“好!这宗儿绝妙!我们这就启程。”

徐慈两眼失神,也不动弹了,他知道此时若大声疾呼,只会立刻没命。

三匹巨狼疾驰而去。

王含贞两腿发软,许久站不起来。他四顾惘然,拔腿就要向人求援,堪堪迈出一步,便因两腿发麻磕绊住了。抬头时,见檀弓站在一轮硕大满月之前极目远眺。

王含贞勉强起身:“你……做什么?”

檀弓双眸清明坦**,声音如冰泉沁出:“追。”

“小妖怪!小妖怪!出来,我们给你送人来了!”

“…公主,咱们回去吧。这里阴恻恻的,怪怕人的。”一个女侍有点儿害怕了。

黄亦双骂了她一声没用,可是自己也心里瘆得慌。在这山溪附近,人人的呼吸都黏腻了起来,衣服变得又湿又重。

她们因为过于畏惧,将徐慈随便一丢,便打算溜之大吉了。

可是正在这时,却听见一声“来者何人”?

众人听见这声音十分威悍,还以为是误闯了什么上古宿老的禁地,吓得一个激灵。

可是循声音看去,只不过是个比他们年纪略长的少年人,十五六岁的模样。

这少年生着一双水杏眼,眼色乌漆,眼边总是微微泛着艳色水光,又正在雌雄莫辨的年纪,这样不免有些女儿情致。可是他眉目间却隐含煞气,让人看多了不由毛骨悚然。

黄亦双不屑一顾:“你就是那个要问三个问题的小妖精么?”

红衣少年一条长鞭破空甩来,其威势之悍猛,让众人立刻就后悔来了。他怒极了:“你才是妖精!”

黄亦双见状不得不恭敬几分,请他直接开口问。他说:“第一,这个世上谁的丹术最强?”

黄亦双畏惧之下,都忘了此行的目的,自己也忍不住开口回答。徐慈说:“自然是天光峰峰主玉阙真人,他能炼制天阶中品八转的丹药,其丹术造诣深不可测。”

看那少年没说话,似乎陷入思考,徐慈抓住一线生机,危机之中拍起马来:“你面前的这一位临真公主,他是玉阙真人的亲传弟子,日后在丹道上也是无可限量啊!”

黄亦双听了,脸上表情果真有点松动,啐了一声就笑了。

少年人问:“什么余缺的,他多大了?”

这个问题将大家都问住了,支支吾吾说约摸五百岁。

一声响鞭之后,他问了第二个问题:“这个世上谁弹琴弹得最好?”

徐慈眼界低微得很,仍然说太清仙宗中人:“那自然是我们水锳峰的乐容师太,她年轻时有‘杀千弦’之称,一把‘玉玲陇’,让多少大能丧于她琴音之下!”

黄亦双却说:“我母妃的‘幽谷声’岂不好高过她千万重!”

徐慈又连忙借机吹捧她一番。黄亦双把鼻子翘得高高的,发出一声轻蔑而欢快的“哼”。

她再如何娇蛮,说到底也是一个小孩子,开心之下,竟然忘记自己其实身处危局之中,稍有疏虞,性命就难保了。

“都是两个老太婆?”少年不满地说,不过旋即喃喃低语:“其实也有可能……”便问了第三个问题:“这个世上最好看的人是谁?”

徐慈忙说:“美人榜第一的女子原叫白玛瑙,可依我来看,这美人榜是欺负我们临真公主年纪小。临真公主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姿,其他女子和公主哪能相比,这普天之下也只有她能配得上卫大首座了!”

黄亦双直接笑出了声,语声既娇且糯。尤其是后半句话,让她对徐慈差点都没了杀心。

正在此时,那少年忽然暴怒腾起,鞭子一卷,就缚住了黄亦双的脖子,将她紧紧一扯。

黄亦双觉得自己如同腾云驾雾一般,已给提在空中,又被狠狠掼在地上。少年道:“你也敢配装我的道君?你再敢讲半句屁话,我打得你脑袋瓜子稀巴烂!”

黄亦双哪里受过这样虐待,又惊又气之下,嘴上竟然也不饶人:“你是哪门子的妖怪,本公主给你脸了?我父王一定会把你削成人棍,告示天下!”

她连忙示意梳烟还手,可是那少年蓦地着身一翻,梳烟“嗖嗖嗖”发出三枚银钉,各截他左右前三路,都被少年轻快躲过。

满林扑面劲风中,少年夺过紫盖剑来,只听见尖啸般的“喀喇”一响,她们的剑身已被削去大半了。

黄亦双吓得魂不附体,徐慈早已趁乱逃走。

少年气极了:“说什么老头子老太婆,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就来戏弄本君!我看你长得连个狐狸精都不如,也敢谎称是我道君!”

他鞭风一裹,梳烟惨叫一声,飞出丈余,肋骨断了三根,黄亦双脸上也被打出数团红痕,两人惊叫不已,这时却见一道雪白身影挡在了面前。

黄亦双大叫:“檀弓?你,你们是一伙的!我回去要告诉师兄师父……”

话音未落,又被那少年打了一鞭。

她给少年打得头晕眼花,身子在原地打了个旋。黄亦双簌簌发抖,泪珠莹然而落,终于吓得不会讲话了。

却见檀弓将断剑拾起,倒提青光闪烁的紫盖剑,一息之间生起千钧气风。

在圆月之下忽然闪动身影,檀弓剑法迅捷之至,全力相搏,紫盖剑劈空而下。

那紫盖剑卷起的狂风巨浪,暂时抵挡住了鞭势。

檀弓岿然不动,只用紫盖剑格挡在面前。

少年见他们还有同党,怒火更盛,手下发力,鞭风穿透剑意破空而来,横擦着檀弓的左颧而过。

剑身飓风渐尔消弭,就在那将消未消之际,檀弓横挥紫盖剑将其全力掷出。少年慑于紫盖剑余威,转身撤步闪躲了一番。回过神之时,檀弓已带着黄亦双离开了。

常正一听了王含贞的通知,已带着人手来到山崖下。

可他们晚了一步,常正一见到黄亦双一身是血,脸上青红斑斓,甚是可怖。两边面颊上各有五六条殷红血痕,从眼底直直长长地划到下颊,竟已是破了相了。

而檀弓却白白净净完完整整的。

他一面令人将黄亦双八抬大轿带走了,一面立刻破口大骂,扯起檀弓的袖子就要强行拖走:“好小子!你带我黄师妹来这种地方,小小年纪凶杀斗殴,越来越不成话了!你明天早上给我到厉行峰领罪去!这一回别说卫璇玑了,天上神仙也保不住你!”

话音刚落,就见檀弓又转身回去了。他力气小,一次带不了两个人,这次将梳烟也扶出来了。

常正一大叫:“好啊!你还一次连带害两个人!喂,本首座和你说话呢!”

他和常正一不走一条回去的路,独自下山之时,一团鞭风又拦住了去路。

少年将鞭子化为剑形,指在檀弓背心。檀弓没有回头,淡淡地说:“无须。”

“当”的一声鞭子落地,被唤作“无须”的少年声音颤抖:“道…道君?”

金色莲花从檀弓眉心飞出,天枢道:“纯阳真君。”

无须登时省悟,跪倒在地,“哇”得一声哭了:“道君,无须找道君找得好苦哇!”

“道君,道君忽然不见了,无须问谁都说去接了,道君自己不要回来的!可他们也不说道君在哪里,直到元尊娘娘说您在赤明和阳…要无须也下凡来保护您……

“可她叽里咕噜说了什么,我都没听懂,就跳下来了,也不知道您的凡人身躯现在是老是少,是男是女,无须问了好多凡人,找您找了好久哇!”

纯阳真君乃是万物阳气之精华,本来就是太微大天帝座下的丹火。他结精化形年岁尚浅,所以是这样一个幼稚童子形象。

斗姆知道他性格峻急,行事刚猛强烈,为了防止他破坏人间,将他的神力也一径收去了,只剩下百分之一用以自保。

只是应了一声,檀弓没多说什么。

可是无须相貌妍丽之中带有一分妖异,耳廓也是尖尖的,在正道人士的眼中,的确有几分“小妖精”之感。这若是直接带回太清仙宗,少不得惹人目光挑起是非。

无须害怕檀弓不要自己,小脸“刷”地一下白了:“道君…无须离不开您…”

檀弓正在筹思之中,却听见风声飒然之中,一串脚步声渐近。

黑夜之中,他着一双钩连雷纹的踏云靴,摇一柄描金绘白鹤展翅的扇子。

卫璇笑说:“这位小友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