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须见卫璇长得招摇的模样,本能就有很大敌意:“那你又是什么东西啊!”

他擒鞭在手,马上甩了过去。

没想到卫璇挡都没挡,华贵的绸缎毁了个干干净净。他松松闲闲地掐诀换衣,更没半点恼怒的神色。

他作了一个“嘘”的手势,施了一个小法术,就将无须隐藏起来了。

正在这时,却听见两声“卫璇玑”。

一个声音听起来庄严低沉,一个声音犹愤愤然,咬着牙齿一般。

前面说话的是昆吾峰首座云如露。

云如露是太清三英之一,换句话说他也是太清仙宗的门面,模样自然不会差。

他长相有些寡淡,没有卫璇那般深邃鲜明,女人缘就差了很多。而且他修的是重剑,一柄厚厚宽宽的龙采重剑拖在地上,任谁见了都会心生几分畏惧,哪里敢亲近云首座。

云如露说:“徐慈在哪?”徐慈虽然微不足道,但好歹是昆吾峰内门弟子,出了事云如露不可能不来救。

常正一很想把檀弓揪过来胖揍一顿:“那小子早一溜烟逃了,已经叫人给截住了。卫大首座,你这小师弟都干了什么好事,需要我给你讲讲么?”

卫璇好像一点没有大祸临头的自觉,笑着“哦?”了一声:“请你讲讲。”

梳烟被常正一一把推了出来。

黄亦双被无须打懵了,脑袋一片空白,故而也没否认常正一对檀弓的胡乱指控。梳烟自然也就唯唯诺诺地认可了。

可是一被推到卫璇面前,梳烟被他一双笑眼一看,登时就没了胆魄,但又怎敢吐实说是公主找地方杀人?

她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卫璇倒像刻意给她机会似得,循循善诱:“你们几个偷跑这里来玩,是谁的主意?”

卫璇淡淡地一问,一面蹲下来,为檀弓掸了掸道袍,正了正衣冠。

云如露惊惑地看着卫璇的动作,黄亦双见其眼色,知道卫璇对檀弓这样器重,甚至有几分殷勤,哪里敢往枪口上撞,两害相权取其轻,只能说是自己的主意,公主毫不知情。

她砰砰砰地大力磕头,哀求饶命,看檀弓也没有揭破的意思,投去的目光多了几分感激。

云如露看小孩子过家家似得,只觉得耽误时间,便要走了。

唯一坐不住的是常正一:“你…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梳烟低头说:“夜里风大,常首座可能是听差了。”

常正一好容易逮住了卫璇的小辫子,哪里那样容易轻放。他着即命人抓来徐慈,徐慈仍不敢得罪黄亦双,于是他口里的版本是:他带公主一行来玩,檀弓从天而降来救。

卫璇失笑。

常正一连说好几声滚,气急败坏地指控下一项:“这小子连日上学迟到,说曹主笔的课没有听头,一点都不知道尊师重道,你也不管管?”

卫璇思忖着说:“这是不大好的。”

常正一看终于有卫璇不知道的事了,便冷笑说:“你就说一个不好就完了?”

卫璇笑说:“这是很不好的。不好就不好在,既然不想去听,你为什么还要去?明天开始不用去了。”

常正一紫棠色的脸上气得怒红,炸了胸膛,现在只想捶床:“你!哪有你这样当师兄的?你算哪门子的首座弟子?”

其实常正一和云如露他素来疏远得很,但云如露话少低调,不至于让他妒恨,比卫璇可爱多了,此时便昏了头找他分辨公平:“云首座!你也不管管?”

云如露早就想走了,不咸不淡地说:“明天是卫璇玑自己的课,你让我操什么心?”

云如露自己从来不点名,少点人听课他反倒清净。

常正一又说:“好,你当只有你和云首座两个上课的首座弟子么?徐芷灵、慕容紫英、谢扶柳、萧遇他们四个你怎么办?”

讲完他就后悔了:谢扶柳、萧遇两个人精,得罪谁也不敢得罪卫璇。徐芷灵苦追卫璇多年而不得,慕容紫英更别说了,是卫璇的金兰之交,南华双璧的另外一璧。

常正一只能拿出自己的余威:“你纵容刚入门的小弟子不去上学,这是欺师灭祖!我跟你讲,我的课他不许不来,不仅必须要来,还要给我站着上,考试不考第一就给我狠狠地打手板!”

他连一点首座的气度都不要了,就是要和卫璇摆在明面儿上较劲。没想到卫璇根本没理会他:“可以啊。我带师弟下山去见见世面,就让他去上课。”

常正一立马头脑一个激灵:“什么世面?”

卫璇笑着抚掌:“玉阙师伯督促我本月十五下山做买卖去,常师兄忘记了么?”

他们天光峰常有盈余的丹药,需要下山贩卖。

可是峰内弟子要么眼光甚高,不屑于涉于商馆,要么如同常正一一般人吝啬、脑筋死。卫璇人脉甚广,又擅经商,经他手里的买卖,毛利少说要翻番。

这事说来也是很离谱,一个雁行峰的首座弟子,却执掌着天光峰的钱粮大动脉。

常正一立马气势就软了:“你……你拿这种事威胁本首座?”

卫璇微圆双眼:“什么事?”

云如露一心只修剑,不闻窗外事,没听懂两人在暗潮汹涌什么,无知无觉地疑惑看了一眼常正一。

可是这样羞耻的事,说出来不也是佐证自己的无能么?常正一打碎了牙只能往肚子咽,一张马脸气得更长了:“不来就不来,不来就不来!本首座的大课,我求着他来么?”

卫璇继续笑说:“常首座走得那么急做什么?我听说几天前,你将我的小师弟关在藏经阁,抄的那五十遍经书,自己可曾验收过了么?若是没看过,好好留下来等一会,我替他抄了还给常首座。再同我说说小师弟有什么劣迹恶行,咱们今日也好旧怨一齐清了。”

卫璇语速比平时慢了一些,听他的语气,是有那么一两分危险的意味在的。

不知道他还有什么乱七八糟的狠辣后招,自己可能还有要命把柄在他手上,常正一直接自暴自弃了。

他生气得很,总得找些什么物件,发泄一下愤怒、证明一下自己的勇猛,可是不舍得摔佩剑,便将梳烟像扔布娃娃一样一把丢在地下:“别说了!我对不起你的宝贝师弟,对不起你,我都对不起你们全家,行了吧!”

他们走后,无须终于被显了形。

无须大怒,正要动作,却被檀弓拦住了。

卫璇笑说:“我听说这一代红萼火甚多,不过还是头一次见到小男孩样子的。”

无须道:“什么红萼火,你在放什么屁……”

卫璇仿佛没听见似得,直接对檀弓说:“这红萼火是丹火的一种,虽然它们一般都化形很早,你带回去也不会有人怀疑,自然不会有人觊觎你有了什么奇遇。但是它们灵智不高,顶了天了,也陪不到你结成金丹。你要三思。”

“你是什么瞎子…说了不是什么红萼火绿萼火,本君是……”无须跳起来就要去打卫璇的头。

可是被檀弓制止了。

檀弓道:“多谢。”

无须云里雾里。

直到回了檀弓的洞府,他都没想明白檀弓为什么认同这个瞎子。

天枢一遍遍地对他进行反复教育,说他不能在凡界暴露身份,不能称“道君”,改称“主人”。

无须听得耳朵起茧,直接骂起来:“好烦啊!你这个丧星一直这么烦!你是天上的司法,地上的事为什么要管?”

这洞府经过修葺,而且是卫璇亲自操刀,布置颇精雅。

但怎么能比得上天上世界。无须自己其实并不讲究,他只是不解檀弓为什么要屈身于此,三界之亚圣,为什么又要下凡历遭心的劫?无须心烦意乱下便要出门,又被天枢拦了。

天枢说他伤了人,出去抛头露面会招来麻烦。

无须跺脚:“你要憋死本君!”

两人不休不止吵了一个晚上。无须没了神力,也是个爱犯困的小孩。他睁眼之时,山林里已褪去晓寒重露,旭日缓缓东升。

无须迷迷登登地感觉身上有东西硌着他,一掏出来,是一枚大如雀卵的美玉。

他乖乖地伏在檀弓的蒲团边上,说:“道君…我忘了跟您讲,这是东华帝君让我给您的。”

斗姆不让他带任何神仙法宝下来。东华帝君塞的这个,不知道怎么就过了斗姆的审。

美玉正面阳刻八个字:“彼阳之终,已阴之极。”

反面阴刻八字:“天心缺月,神以道全。”

檀弓道:“此乃天心缺月玉。”

无须不怎么感兴趣:“什么玉?这一点法力也没有,有什么用呢?”

天枢也惊讶了:“天心缺月玉?”

二人向无须解释一番。

在鸿蒙未开,先天五太之前,玄阴冥水就寄宿在这天心缺月玉中。后来到了第五太太极阴阳微分时候,玄阴冥水才从中脱出,释到酆都河水中去。

后来天心玉就不过是一块废料罢了,所以才会全无灵气,也幸亏如此,否则无须也带不来。

无须看着那白胖莹润的天心玉,拖着腮帮,双颊生靥:“所以这东西大有来头?还挺有用的?”

檀弓道:“天心玉逐阴摒阳,它能够自补阴气,化出形体。”

言下之意,不用管它,它自己会逐渐长大。

檀弓低声诵咒,天心玉便化作一朵皎白洁素的莲花,散发着幽蓝色的冷火。

他眼帘一动,忽地想到了什么,将这团冷火打入穴窍,立刻就感觉大有不同了。

他的丹池有所缺漏,外界的灵气进入却不能久存,灵气无可寄托,所以不能化为元气为己所用。

但其实世人对外丹和内丹之术尚未圆融贯通,不得其法。檀弓将天心玉化入丹田之中,阴气则可入内化作元气,像常人一般正常修炼了。

卫璇下了课,来檀弓洞府之时,便看到他身上清光大盛,整间暗室都被照耀得光明洞彻,神妙至极。

他并没多惊讶,无言等了半个时辰。

卫璇是来给檀弓送东西的,他笑着说:“我下山一趟多买了些小玩意,堆在我那里也是迟早烂了臭了,央你大发善心,替我收一些破烂。免得师父见了我大手大脚花钱,我又得挨训。”

檀弓缺失先天元阳,神魂中阴阳失洽,不能克化寻常丹药。而且他天生肉身气虚血弱,使不得猛兵重刃,兼之丹田薄弱,可积真元较之寻常道修少了足有四成,一旦交战起来,只能以“锐疾”二字制敌取胜,许多法器兵种都不称手。

他的天资这般挑剔,适合他的东西少之又少。可是卫璇这些“随意挑来的小破烂”,件件都像量身定制一般。

两樽白兔低伏的寒域飞云石,正散着绿幽宝气。这一块可抵数千灵石,放在房中温养元神,灵气自然滚滚而来。这般成色大小的寒域飞云石,用来压一些小宗门的护山大阵都是浪费了。

檀弓没多看其他琳琅满目的东西,只道:“尔能布阵否。”

卫璇一怔。

“南华卫璇玑”这五字,多时只余下“南华卫”的字面意思。南华卫氏阵术精深,太清仙宗的护山大阵就是卫氏手笔。

这真是古往今来第一遭,卫璇竟逢人问“会布阵否”。

这时王含贞也放了学,背着一个鹅黄色鸭子图案的小书包,忽然从卫璇身后钻出来,探出个小头小脑,奶声奶气地说:“侬…侬也会布阵。”

檀弓仍是看着卫璇说话。他看人时定心定神,眼神从不飘忽乱移,异乎专注:“两仪养魂阵。”

两仪养魂阵本和合气金还丹、补天益神丹是同种复元效用,但以其是“文火养之”,花时少则一日,长则半月。好处则是自可吐纳归结,不必受丹毒侵体。

王含贞小小地说道:“侬真的会……”

檀弓道:“少则黄阶五品。”王含贞这才鼓嘴不讲话了,被老妈子拖走吃午饭去了。

檀弓得了不用上学的许可,白日里就在卫璇布的两仪养魂阵调息打坐,辅以天心缺月玉弥补真元,天枢神意整治经脉。

卫璇一月之中偶来三四次,陪他锻炼剑意,此外无多言语。

王含贞心思纯真,烂漫无邪,于那修道之事上从来就是得过且过。一响下课铃,他便如笼鸟般地飞走奔向自由。

他春日早起摘花,夏则清溪观鱼,看那碧波青莲,莲下有鱼,赤尾银身,嬉戏成趣。秋则跟着小朋友们一起采菊佩茱萸,常常偷偷地救治师兄们秋猎打下的动物,到了冬日,那玩意儿可就多了,冰嬉、堆雪人、凿冰垂钓……

他就爱黏着檀弓玩,可是檀弓深居简出,似乎醉心于修炼。他不在洞府中闭关,就在丹室里埋头。王含贞一个月能见到檀弓一回,就已是老天保佑了。

王含贞这日好容易逮到檀弓,拿出了求救的架势,千方百计让他和自己去打雪仗。甚至骗他说:黄亦双又在雪地里欺负徐慈。

檀弓来了看见哪有什么黄亦双,他也没做过打雪仗这种事,不知道怎么办,就意静神闲地站在那,寒冷若冰的模样倒像一个活的雪人。

王含贞就手把手教他:他两手撮一个好大雪球,哈哈气将那雪球稍化些,两掌一合压实了,示意檀弓投将过去。

可是他朝手指的方向一看,王含贞大呼不好:他表台卫璇怎么走过来了!

幸好檀弓气小力弱,还没近着卫璇的身就落了地。

王含贞看自己贪玩被发现,连忙背过手,低着头,一副认错的样子。脑袋上却被“砰”得一砸,雪花糊了满脸都是。

卫璇捧腹而笑,没想到他早就在身后藏了一手。

檀弓默默看这表兄弟两人追逐不止。欢笑之中,那雪球好像有了神采,飞翔了起来。远处半截古塔也在这笑语之中灵动起来了。

风丝丝缕缕地挤入檀弓的脖颈之间,卫璇不动声色地靠近他,替他系了一件红色披风,他温暖的体温和柔软的鼻息也随之而来。他手掌一合,山头的残雪全被他聚集而来,搓了一个更大的给檀弓,示意檀弓朝自己砸过来。

王含贞大叫不公平,可是卫璇笑笑根本不愿还击,怕寒了檀弓的身骨,只是泼些雪沫子。

王含贞独自一人汗得春衫湿透,高高兴兴没心没肺家去了。

卫璇还有些剑法上的事和檀弓磋商,便和檀弓一起回了他的洞府。

檀弓身上阴气炽盛,无处不寒于九天之冰,被洞府内的热气一蒸,屏风之后,他的衣物如同雪白的蝶翼一般蜕下,袅袅白气也徐徐升起。

卫璇总揽雁行峰内文武机要,公务繁重忙碌得很,连续好几日没睡觉,便在他的卧榻上侧躺着等。

卫璇只觉那一缕白烟雪光之中,多了纷纷百合花味的沉香气息,旋即他的目中多了一些微醺的神采,愈发困乏了。

寒来暑往匆匆而过。

屏风之后走出了一个少年人,他面少血色,人似寒霜,这番风清月冷的气质愈发衬得双眸乌浓,青丝漆润,鬓如堆鸦,眉如墨画。

檀弓见卫璇久久不说话,向他示疑。

卫璇才反应过来,笑笑说:“我刚刚又在你这睡着了?睡了多久?才一炷香的功夫么?那我是做了一个好长的梦了……想到了十年之前的事。”

无须的容貌和身材倒没有大变化,对卫璇仍然不喜:“不是说要去什么吃鱼大会么?几点钟了你还在这里磨蹭。”

卫璇忙说:“好好好,听你的话,这就走。”扭头一问旁边的随行弟子:“含贞呢?”

另外一边,王含贞一如既往午觉睡过了。

刚才好像做了一个甜蜜而伤感的梦,来去都悄无声息。

他抓起佩剑和行囊就要往外奔,可是却被老妈子一把抓回来梳头:“我的小祖宗!你这样脏兮兮的样子怎么出去见人?”

镜中的人一身绾色雨花锦缎的上衣,一双宝珠似的眼睛清莹秀彻,脸庞微丰,显出些尚未脱却的孩子气。个子虽不高,倒当真是个极为雪亮绰俏的少年。

王含贞十分不耐烦,猛然一站起来,头发被扯得生疼,惨叫:“檀弓为了筑基闭关了八年零三个月十六天了,我都没见过他!再不去就赶不上和他一条船了!”

老妈子知道王含贞很思念这个朋友,慈祥地笑笑:“小少爷急什么呢?日后的日子还长,小少爷和他一定会常常相见、一直要好的。”

王含贞忽然觉得有道理起来了,自己若是邋里邋遢的去见檀弓,才叫不珍惜这个青梅竹马的朋友呢。他便乖乖地坐了回去,一朵红云飞上双颊,开颜一笑,露出一排白白的、如同碎玉一般的牙齿。

云雀刺穿头顶瓦蓝的天空,春天里最亮丽的一束阳光在心里点亮了。王含贞想:我们以后的日子还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