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追至一片竹林前,巨禽却倏忽不见。此时东方日晞,晨星渐隐,而唯独这里的上空,仍然是一片极深极浓的墨黑。

妖风飒飒,怪雨恣猛,慕容紫英对水锳峰弟子道:“怕死的滚回家去!”

他言罢扬长入林。常正一看天光峰弟子皆在偷看他,也不好意思不跟。

其余众人正停步不前的时候,步虚宫的人来了。

徐宫主坐在八人轿上,泪水浑浊:“只要能救回我的慈儿,要我这条老命,我也愿!”

徐漱溟道:“能生擒檀齐唯的英雄,不论修为高低,家父愿以步虚宫三十五代宫主之位相让!”

这下众人马上干劲十足了,除了黄永宁一醉不醒,抱着黄承宏大腿,撒娇弄痴,死活也要进去玩。

入口的地方,檀弓忽道:“今日是暗戊。”

卫璇掐指一算:“正羊,二犬,三在辰,四不犯寅…真是暗戊……”

檀弓道:“檀齐唯乃立祖师信条、严教规诫之人。十年之前,他设下寿宴已犯明戊,今日若再起事杀人,便犯暗戊之禁,殃及九祖,万劫不原,从无宽育之门。檀齐唯焉不知之?何为此不智之取。”

所谓立祖师信条,便是自落草之时,便受戒学道,三十三重天考偈星令授其职牒,其后其人每日必须开坛**秽,迎师请圣,勤苦香灯,方可功德圆备。数不尽的斋戒清规,非常人可以受,若是半途废之,莫说遭天道弃之,满门皆殃,就是他生时故所也将因此水泽不降,百谷不收。

譬如这“戊禁”就是其中一条:逢戊则不可砍伐动土,不可诵经鸣钟,不生火啖腥,一言蔽之,不可惊动天上诸神,更莫提这杀人寻仇之事了。

“采访真君闻路叟之忧,问曰:‘下民无知,玄律戊重,何以攘解?’,九天雷祖答曰:‘蚩蚩者民,屡犯帝星,飞灾横祸,促寿绝嗣,无可攘解。’”——《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大帝说太上洞渊常咒经》

卫璇心念电转,想起从前檀齐唯举白三杯,第一杯就洒在抚仙湖中,为自己明戊做寿向诸神谢罪。当时他是有苦衷,又是初犯,所以兴许逃过一劫,但这暗戊可比明戊要紧得多。

云如露并不空费词说,一剑当百万师,一阵气浪破开迷雾。郭岳将竹子全都砍倒,后面的人就好走了。可是明明他们是一个队伍,一炷香后,人全都走散了。

卫璇捏碎了玉,一面边走边撒,一刻以后,便摸清了这竹林中的迷阵,他把一块桃木一掰两断,插在土中,开始破阵。

二人边走边为后头的人留下记号,埋头不知行了多久,只见天上日出五色云霞,清露翠烟,疏桐流响,当真是一片世外桃源。

卫璇道:“我们等一会他们。”

“然。”檀弓道。

约等了一个时辰,才见慕容紫英走在最前头,后头跟着一班人,有天鉴宗的,潜龙门的,还有一些皇族子弟。

人都到齐之后,眼前一阵白光闪过,只见土地平旷,凤竹千竿,篱墙芳洁。

忽然天降异象,紫霞罩顶,一女子面覆轻纱,飘然而下,踏云而来,有如真仙临世:“各位道友性智过人,此我怀眉山庄开启大阵来,第一次有人于十个时辰内破阵。恭喜贺喜。”

卫璇道:“小子擅造潭府,多有得罪。敢问仙子可曾见过一只巨鸟飞入境来,若知它行迹,我们必不多叨扰。”

女子笑说:“蓝耳翠鸟乃我主人所蓄。”

“敢问尊主安在?”

女子玉葱遥指:“主人在竹林深处。”

黄永宁听了,大剌剌就要往里头走。女子笑着拦了,轻挥衣袖,两边各有五名白衣女子上来,持炉荐香,谨若听命, 还有一女子头顶一枚云雷纹的灵瓮。

女子道:“我家主人见客,只见三种人。”

卫璇道:“仙子请讲。”

女子道:“第一,我家主人只见俗世中人。请各位放下手中所有符箓、丹药、兵器,只着一件素衣入林。“

此话一出,立时有人摔剑不干了:“什么规矩!天知道你们安的是什么心,叫老子死在那里头!”

林中女子道:“若有道友心意更改,现在离去,为时不晚。”

走了一小撮人。还有人欲强闯,但见女子身不动,那人已被无形力道请出数里之外。其实不想也该知,能布下困住卫璇三四个时辰奇阵的人物,一定来头不凡。

“未敢不尊。”卫璇换了一身素白衣服,只是储物戒还未去除,只等下文。

女子点点头,笑道:“第二,我家主人只见故旧之人。”

又有人道:“这位姑娘,你这也太苛刻了。我们没有一个人见过你家主人,何谈什么故旧之人?不过问一个人罢了,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哪里来这么多弯弯绕绕?”

女子听了笑而不语。卫璇道:“请仙子细说其中原委。”

女子将灵瓮捧起,笑道:“这瓮中皆我家主人昔日旧物,各位若取出来一件,便可以此为信,就是主人的故旧之交了,得以相见。先请诸位造了这个册子。”

平白得好处,这哪有不依的。黄永宁哈哈大笑,第一个吃螃蟹,只见那册上登的不过是各人所学何法罢了,一共有四个可以选的:妖修、道修、魔修、灵修,道修下头还能选:阵法师、符箓师、炼器师、丹师、剑修、法修、乐师、驭兽师……足有二十多种。

黄永宁填了一个“驭兽师”后,急忙去摸,一摸出来,大变活人一般,竟是一只乌鸦!黄永宁遭了众人耻笑,便将身旁的侍妾小杏儿推出去摸一个,没想到这一回竟是一只斑斓锦凤!

因黄承宏身份显赫,众人皆让以他。黄承宏什么也没取出来,可是转过头来时,竟见他双眉涂有七彩纹饰,双目迸出五色渥火。

卫璇见了,坐在一旁的石凳上,半晌不语。

册子传来这边,檀弓见他神情异样,便问:“何如?“

卫璇道:“彩凤随鸦…说的是女子的错配;八采眉,这是当皇帝的预兆……罢了,是我多心。”

女子过来相问大家姓名,慕容紫英说以“紫气东来、英雄豪杰”,王含贞想了一想:“啊,我是含苞待放的含,坚贞不渝的贞。”

该他摸了,却听王含贞哇的叫了一声,卫璇立时去看,

他摸出一截梧桐木,半边是绿如青玉,核果繁多,半边却是朽株枯木,譬如人之将死。

卫璇脸色难掩骇然,手一颤,梧桐木险些掉到地上,檀弓伸手接了。

常正一见了不以为意:“你是不是有木灵根?有什么好怪的?”

王含贞有点不好意思:“…不是怪啊。我写的是丹师,这让我怎么炼丹呢?”

常正一是天光峰首座,自然于丹道上精深许多,闻言将梧桐木点燃了:“木中火,你偷着乐去吧!”

这时那女子又说:“第三,我家主人性情喜静,一次最多只见七人,请各位道友各自组成一队,莫结伴多于七人,竹林凶险,也莫孤身而行。”

王含贞悄悄地说:“表台!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见对方不说话,他还拉拉卫璇的衣袖:“表台?”

没想到卫璇下一句是:“你回家去。”

“我不认识路啊,那个阵……”王含贞大为困惑。

卫璇站起来说:“我带你走。”

王含贞自然不乐意,忙求援说:“栾…栾道友!”

卫璇停下,面色不说:“栾什么栾?”

王含贞只以为卫璇怪他喊出真名,便两手掩口:“不是不是…表台,我不走啊,行不行?”

卫璇转头道:“你来做什么的?这里很好玩吗?你来找人还是找乱子?”

王含贞站在原地,又是尴尬,又是懊恼:“表台…怎么了,我怎么了?我哪里惹你生气了……我也不一定找得到徐慈呀。哎,是不是这个木头不好,那我不要了…我真不要了!”

他的话越说越低,愈发不敢看卫璇。这天也凉爽得很,不知道表台为何这么烦躁呢?

慕容紫英走了过来,圆场道:“怎么了怎么了,你吃了火药?”

卫璇问他:“所出何物?”

慕容紫英手里握着一串白色宝石,颜色斑驳。

“咦,这是石英石么?”王含贞好奇,拿过来看,可是接过来的时候一个不小心,错手丢在了地上,恰恰好掉在刚才生出的那滩木中火里。皓白水晶般的宝石在火中燃烬,颇有几分奇诡之色。

“……是玛瑙。”卫璇心中一阵流电飞过,目中惊色交迸。

慕容紫英从未见过他这般神色,正要详问,却见到陈天瑜一面走过来,一面侧颈摘下绿珠耳环,她的饰物本就少得很,再换了一身白衣,就如一枝素净白荷一般。

陈天瑜道:“敢问可否与诸位道友同行?”

云如露取出来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剑,可是刚刚握在手中,便碎成齑粉,所以心情十分不佳,加上有些怕近女色,便推以慕容紫英。

慕容紫英道:“陈道友来得正好。兰因和郭师弟一会要送旁人出阵,我们恰好还缺一个。”

陈天瑜转身对黄承宏道:“世子美意,我已心领了。”黄承宏称她瑜妹,还分辩了两句。

“璇玑?”慕容紫英用手肘推了一下卫璇,“该走了。”

卫璇将那截藤木放在掌心,失神良久。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他越想越乱,脑海里又是无须病体衰弱,又是沈并入魔情态,这时又来个半死半活的梧桐。

这句诗原为悼人亡妻之用,兆之含贞姻缘如此不祥,不知哪个是头白的鸳,哪个是失了的鸯。真是潘愁病沈,不可计数。他头脑一热,便也听不见众人在那说什么了。

檀弓还没有参与到他们的话题中,正在问:“若无甚所精,该如何书写?”

女子笑答:“道友过谦了,修道数年,怎会无甚所精?”

檀弓道:“三清凝气,宇宙无形,无器可量。形上为道,形下为器。我为修道之人,以器喻道,则损道义精神。”

言罢,他写下“散人”二字。

“这位道友若是如此,灵翁便不知给道友何物才好了。”那女子又问卫璇道,“这位道友,也是这般作想的吗?”

“我不信命。”卫璇看似答非所问,又道,“含贞,你也是。”

王含贞搞不清状况,只“嗯嗯嗯”连声答应。

众人没再多言,七人成行,各自入林。

第一关是“琉璃桥”,桥身青翠透明,下面河水湍急,深之不测,十分骇人。四处有结界,不能御剑,只能徒步过去。众人最次的也是门派里的菁英子弟,不至于没有这点胆量,可唯独王含贞两腿打颤,看着地,就是不敢过。

众人都走了以后,卫璇才过去拉了他的手:“眼睛闭起来。”

才走了几步,卫璇见四下无人,便又道:“含贞。”

王含贞不敢睁眼:“怎么了表台!是不是走完了!”

卫璇回头看了看他,见他秀眉蹙起,身体都瑟缩起来,便柔声道:“方才是表台不对。”

“不不不…”王含贞忙睁了眼睛,可是低头一看万丈深渊,又赶紧闭上了,“表台没什么不对的!”

卫璇道:“合不该凶你。”

“呃,表台,你是不是累了?”王含贞想了一会,才说,“你累了的话,就睡一会啊,为什么要那样逼自己呢?我就不像表台,我就不想那么厉害,活那么久不就也是吃吃睡睡的…”

卫璇被他气笑了:“你今年生日许个愿吧,明年多长两个心眼子,也算帮了我至深。”

王含贞鼓嘴不说话。

又走了一小截,卫璇有些落寞地开了口:“含贞啊……”

“你有没有意中之人?”

王含贞脑中一个炸雷响了:“什么?”

卫璇不厌其烦:“意中之人,心上之人,你魂牵梦萦之人,你愿与其共度余生之人。不管他是远还是近,都可以和我说说。”

王含贞听了这一连串的连珠炮,脑中早似煮了一锅粥,正在那咕噜咕噜地冒泡呢,他戳破其中一个泡,只觉大概是表台有了道侣,便想给周遭的人全牵起红线来,他剑北家中的五婶子不也是这样的吗?如此,便松快了许多:“哎,没有呀…这种事还要问过爹爹妈妈姊姊呢。”

卫璇却不放过:“白玛瑙何如?”

王含贞大骇,都忘记答话了。白玛瑙是琴剑美人榜上魁首,姿容胜似天仙,不知迷倒多少年轻子弟,世有“不梦玛瑙不少年”的说法。他是想也不敢想!

卫璇又问:“柳落梅何如?”

王含贞咂咂嘴,卫璇继续道:“萧方疏、沈灵芸……”

王含贞仿佛事不关己,半日才说:“表台,你把美人榜背得好熟啊…表嫂会不会生气啊……”

卫璇这才明白,王含贞应该未曾见过这些女子,故听来只觉她们远在天边,并未认真考虑,便道:“陈天瑜呢?”

王含贞听了,这才如慌脚鸡一样。

卫璇又随便抛了好几个名字,这才循循善诱道:“安陵嫣。”

“安陵王?安陵王不是男子吗?”王含贞脑子叮”的一下。

“安陵嫣有龙阳之好,好为人下。”

王含贞听了“好为人下”这四字,面若熟虾,张张口不知说什么,卫璇鉴貌辨色,心里呼了一口气。又说以几个神京名倌,王含贞皆面露难色。

他又提慕容紫英,慕容公子有雅名在外叫“桃花美七郎”,又叫桃花慕容,取桃花亦慕其容色之意,可见其相貌何其俊秀,平素不乏有男子对他挤眉弄眼。

王含贞反倒开心得满面是笑:“哈…慕容师兄要杀了我了。哈哈哈。表台哈哈哈……别说了,要被他听见了…要完蛋了。”

见王含贞一心以为他在玩笑,并不作真,只当他在探自己对各人如何作想,并非结姻,卫璇这才问道:“栾道友怎么样?”

没想到王含贞一未惊讶,二未否认,三竟低眉细思,卫璇倒先沉不住气了:“你还想什么?”

王含贞嘟囔着嘴说:“栾道友…就…就很……”

“很如何?”

王含贞憋了好半天:“就很好啊…虽然是才见了他,心里却觉得很熟悉。虽然一直也没几句话,也什么表情,但是让人感觉有栾道友在的话,没有办不成的事…嗯…有他在的话,感觉可以安心睡到中午,也不会被师父骂。”

卫璇眼皮一跳:“给我打住。”

王含贞却停不下来,思绪似是在草原上跑马一般,扔了缰,撒开蹄子:“我很笨啊,但是栾道友脾气很好的样子,所以也不会像师兄那样骂我吧…这倒很好很好。但是…栾道友心里不一定记得我吧?感觉他没有什么中意的东西,这让我怎么对他好呢?我总觉得他有一天会突然不见了,就像不记得我那样。那我会很难过…表台,你知道吗,就像我和…”

王含贞不继续讲了,卫璇佯作听差了意思,说道:“怎么见不到,你的好栾道兄就在前头,这就带你找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