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晏蓝正在绑一根粗辫子,门外的海晏青把鸟儿逗得振翅乱叫方歇。姚云比正身拱立,战战兢兢地和卫璇告备些什么事,卫璇一边抿茶一边答应着。

卫璇一跨出门槛,海晏青便连奔带跳地进来,连撞卫璇肩膀四下,笑嘻嘻地调侃道:“首!座!师!兄!你好威风哇,那两下剑挥得可帅了,这下可是又要名震五洲了!”

海晏蓝把两条大辫子共结一条大辫拖在脑后,持烛走近,责怪着开了口:“好了,你别闹他了,他刚吃的药要多歇歇。璇玑,你身上好重的伤,到底怎么搞的?那个水蚓老祖到底是什么来头?”给了卫璇一把蜜饯果子:“药苦,你就着这个吃。”

卫璇只说没事,不用,不知道。

海晏蓝伸手招呼海晏青:“爹爹要叫你训话去了,你辫子怎么还没扎!快过来!”

北奎岛上风俗衣饰与中洲和南华鉴洲大有不同,海晏青被兄长这么一呼一拽,直龇牙说疼。

海晏蓝一抹他的嘴,怪道:“这嘴怎么像吃过油泼面似得?宾客看见怎么办,真是不像话!”

海晏青双腿跨坐凳上,两手支在前,低头嗫嚅不答。

卫璇回神过来,看着这幅兄弟相亲的场景,先是忍俊不禁,尔后渐渐没了笑意。

月亮斜斜地透窗进来,照在卫璇的脸畔的是一块小小的月色,显得有些落寞。

海晏蓝随口一问:“卫宗主都来了,怎么不见你二哥哥呢?”

卫璇道:“我来了,他自然就不来了。”

海晏蓝思忖道:“也是好久没见过你二哥哥了,他大好么?”

卫璇道:“也许吧。”

“真是奇奇怪怪,从没见过你两个孪生的兄弟在一起来过。”海晏蓝拍拍海晏青,示意他站起来走了。

海晏青却认真地观察了一下卫璇,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兄长!我们卫师兄铁树开花了么?你快看!”朝着卫璇嘴角一指,上面破了几块皮,红红地露着肉。

“卫师兄原来喜欢这样泼辣的!真是看不出来…哪家发了春的母猫敢咬你?哟,看这形状,一定是个樱桃小口的美人。不对,你可是连白玛瑙都看不上的卫探花,这一定是一只天仙下凡的母猫了!”海晏青奇道。

海晏蓝懵懂,但是看海晏青暧昧的神色倒也明白过来了,但他只是觉得海晏青胡闹:“胡说什么,兴许是磕到哪里了。璇玑,你要紧么?我给你拿一点跌打损伤的药膏来。”

海晏青恨不得把这个消息播散给全天下知道,往外一蹦,迎面就撞上了檀弓,再一仔细看,嘘溜溜地吹了几下口哨,大笑说:“你们师兄弟两一起快活,一块磕的么,是一只母猫么?在哪里?介绍我也去。”

海晏蓝听他越来越离谱了,忙将人轰走了。

卫璇屈起一条腿,半坐在**。海晏青这么一闹,让他不得不想起来枯井之中的那个十分激烈、甚至可以说是打斗的“亲吻”了,便把目光滑开,没看檀弓。

檀弓见他面红过耳,还以为他旧伤发作,便伸手去探他的额头温度。经过那魔种的试炼,他觉得卫璇资质奇绝,天生仙材,便多了几分留意和关切。

没想到卫璇突然把头一偏。檀弓不解他意,手掌便跟着追着覆了上去。卫璇却忽地将他的手腕捉住了。

两人四目相交。

卫璇目色复杂,心事纷纭。檀弓光明皎洁,了无尘垢。

“我没有事,你摸摸头。”卫璇终于轻笑了一下,带着檀弓的手往自己额头上一放。

有了那莫名其妙的肌肤之亲,两个人坐在一起的距离都近了许多。檀弓没发现,也不在意。卫璇本来就不被礼教所束,觉得大可不必刻意回避,另外则有一点类似自暴自弃的意味在。

坐得近了,卫璇便闻到檀弓身上有一股浮绕的寒烟香雾,像是明珠莹玉被熏暖之后,散发出来的馥郁缥缈之气。

两人一起半躺在**。檀弓正在为卫璇诊脉,卫璇忽道:“他们已经好了很久,是么?”

他说的是水蚓老祖和女鲛。二人心照不宣,不需要那么多赘辞来传达意思。

檀弓“嗯”了一声。言下之意,他也没否认自己先前就认识他们。

什么不该见的神道手段,卫璇也早已见过了。就不说那枯井之中使用的圣骨和神祝,光是无须那一条天上也绝无仅有的破衍鞭,就足够将他之前任何伪装凡人的言行戳穿光了。

檀弓虽没有打算道**份,但也不会亡羊补牢,对卫璇刻意撒谎掩瞒。

卫璇将手在眼上一盖:“嗯……一对有情人,双双死在我手下。我可真是够无情的。”

他的目的其实是与其看那二人被卫闻远折磨,还不如让他们去阴世叙会,早超轮回。

卫璇虽然明白这个道理,可是心中仍然不免叹息愧疚。这份本来该埋在心里的隐秘情绪,不知道为何,就在这个温柔的月夜,对檀弓倾吐了出来。

檀弓却摇头:“有情人?”

“有情人。”卫璇重复了一句,定定地看了一会檀弓。

檀弓有一些惶惑:“情是何物?”

卫璇笑了一声,半晌才说:“应当是让人倾心倒意无所惜之物罢。”

见檀弓半日没接话,卫璇将他撘脉的手反过来握住,在他手背上敲了两下:“我听听你的高见。”

檀弓默默地与他回握,小指的圣骨流泻出微弱的金光,向卫璇传递。

卫璇背上酸痛,想找一个高一点的枕头垫在后面。可是没找到,便直接平躺下来了,仰视着身侧近在咫尺、又高高在上的檀弓,笑说:“讲讲看。”

檀弓道:“我其实不知。”

卫璇警告平素少言寡语的檀弓:“好人,我向你请教,你可不能一两句话敷衍了事。”

“但我知你若想蜕凡登圣,必须要心纯笃,则日进而不已;若是心恶杂,则流**而不息。无端无绪,无心无意,无欲澹洎,不动不摇,则变为神明。若有心意,诸欲因生,更乱本真。”檀弓想了一会,又说。

卫璇很快爽朗笑了:“我不想修仙,其实。”似乎有些怅恨:“这话我就告诉你一个人。”

檀弓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大道幽深,实非戏语。”似乎还要说什么。卫璇拉着两个人本来就没分开的手,盖住自己的耳朵:“我就是不想,我不听,你别劝啊。”将檀弓的手拉到嘴边,凶凶地作势:“你再劝我就要咬你了。”

这话说完,檀弓无甚反应。卫璇自己倒是又想起了那个荒唐至极的吻,轰轰隆隆,便如潮水大至一般的思绪涌上来。

卫璇揉眉擦眼,咳嗽了一声,忙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打破这古怪的气氛:“你的意思是,要当神仙,要游八极,任逍遥,就不能有七情六欲是么?”

檀弓点头道:“耳欲声,便迷塞不能止,目欲色,便**发狂,鼻欲香,便散其精神,口欲味,便受罪于网罗,心欲爱憎,便偏邪失正平。坐此情欲丧人神,迷乱**邪垢浊间蔽,使神明不畅达,听视不聪明。”

卫璇就问他:“所以有情皆孽么?”

檀弓没置可否,不过看他眼神,意思大概是:轸宿的遭际你也看见了,有情难道不是皆孽?

于是卫璇眼睛亮亮地看了他一会,就只是说:“你坐着不累么?”可是他一将檀弓强行拉着躺了下来,那奇异的妙香便盈满绣被,多了一分幽幽沉沉,甜甜腻腻。

卫璇僵着脸,直着身子坐起来了。

“好,七情六欲都不好。那从今往后我塞耳闭目,不听也不想,就能没有情了是么?”卫璇摇着他的手催促说。

檀弓摇头:“情欲思想出生无时,不可见知,不可预防,遏不得断截。”卫璇让他举例子,檀弓说:“其不效悬悬之绪可得寄绝,不效草木可得破碎,不效光明可得障敝,不效水泉可得壅遏。”

卫璇笑说:“这岂不是自相矛盾么?你说了这么多个‘不’字来论情没办法断绝,那天上神仙是怎么绝情断欲的?”

檀弓让他从源头上祛除情欲,而不是表面上堵塞观感:“情欲本在于心意,从念中生出,生出无时,以无形故,其本清摩无欲,当握其根本,根本已除,便可自然断止。而不晓知其本,强塞耳目断情欲,情欲终不能断绝之,会复生如故。”

檀弓看卫璇思索的模样,举了一个例子:“若天新雨之水皆扰浊,人神以诸欲乱时如此浊水,无所照见。置水于器物之中,久久稍自澄清便明,人能断此情欲者,诸欲断,便自然清摩澄明,明便为得道。”

他示意桌子上一杯久泡的茶水,意思是说那茶叶已经下沉了,上层的清液就是无情无欲的理想状态。

卫璇恶作剧,直接端起来搅浑了。

檀弓摇头道:“为道当熟明此意,若不明之此,但自劳伤其精神耳。”

这是斗姆元尊告诫他的话,也是檀弓下凡历劫的目的之一。

没想到卫璇完全没有被说服,反将一军,问了一个致命的问题:“那你呢?你有情还是无情?若是无情,是本来就没有情欲呢,还是后来绝情断欲的?”

檀弓被他问得一怔,卫璇扬扬两人交握的手:“就像这样。”

他忽地紧紧扣住十指,然后突然松了手,又来回捉回来好几次:“情是你放不开、想不透、捉不住。”

正在这时,卫闻远已推开了门,目光一扫同床共枕的两个人。

极安逸静美的夜,他低沉不悦的声音忽然插进来:“璇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