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璇和檀弓赶至花厅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条千年修为的女鲛:她下身是一条苍翠碧绿的鱼尾,上身覆着薄薄的鳞片,耳尖而长,长发着地。

一双本来极清极明的美目此时遍布血丝,手蹼乱挠,将一张如花似玉的脸抓得面目全非。

厅中的诸正道听闻了那等大的动静,都去降服水蚓老祖,将他暂时羁押住了。可是还没缓过来一口气,腾腾杀气便又回来了。

水蚓老祖四肢上还缠着精钢锁链,身后拖着一块巨石,看来是他竟生生挣断了一块山石才逃离地牢。他被那龙牙花粉所惑,已全然失去神智,只在那女鲛每啸一声时,才略微恢复清明,朝着中央刑台前行一步。

海岛主海尚清、玄静师太、裂海真人等十几个高阶修士都正立足空中,分作四角,成合围之势与之鏖战,纵是十几个人齐上,水蚓老祖也丝毫未输。

但他双目是盲了一般,只听着女鲛的叫声向前走,没有恋战之意。

可是这女鲛是海尚清费一百二十年才寻得,怎会拱手让人?若今日之事传扬出去,北奎星岛面上再没有半分的光彩。

海尚清见他全无神智,自然是不会说出先前那桩见不得人的交易了,便清清嗓子扬起声来,装作从没见过:“我再问一遍,你是何人?私劫鲛人,意欲何为?”

水蚓老祖许久不闻女鲛啸声,便浮躁起来,那五指的紫光分散开来,寻着兜截他的三面敌人追击出去,登时血光四溅,手下生还者鲜。

卫璇至海晏青身侧,见他胸口已裂了一道极长的豁口。

他虎着一张脸被卫璇拉起来,痛得“嘶——”了一声,恶冷冷地开了口:“你来得好!我早说不吃这些奇形异状的东西,这会惹下祸来了。这两个是不是奸夫**妇的勾当?我说以后这些‘会’的能少则少,昨天还是博陵七子呢,今天死了两个,马上又死一个,博陵七缺三子,凤阳九余一仙,清河全没了老……”撑着剑就要起来。

玄静师太挨了一爪,便知今日在座众人皆是力不能逮,便传音给海尚清说要徐徐图之,没想到海尚清是个急性子,又很要面子,恼羞变成怒:“蓝儿!取我剑来!”

水蚓老祖步步带血,拖着小山似得巨石,足步移得愈发慢了。他的真气渐渐用完了,终究不敌众人连番挑战。

玄静师太好容易一剑破空击中,水蚓老祖滚身着地,口内不住地呢喃着“慕青”、“慕青”。他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任女鲛再唤也似无半分生机。

一片刀剑争鸣声中,只见那女鲛手捧着脸,止不住地洒下泪来。

卫璇有些目驰神眩,他尝闻“东芦有鲛,滚珠为玉”之言,今日见了方知是真。玄静师太见状也不由得惊咦叹息,手上玉虚剑颤了三颤。

忽见海晏蓝御剑上来,右手执长剑,左手拿着一个玄色绣囊。

卫璇见机极快,知道那绣囊里头铁定是龙牙花粉。

水蚓老祖现在伤势极重,若是再吸入更多的龙牙花粉,恐怕便会永久地失去神智,沦为一具最低等的傀儡。

眼见着那绣囊就要抛将过去之时,卫璇一道泠泠剑意突袭而来。

海晏蓝虎口剧痛,绣囊落地。

“海岛主你法力高强,众目已睹。恶人已将伏诛, 又何必多此一举?我看用七元宝剑给他了断便是。”卫璇说。

玄静师太明白卫璇说出这话,其实是给他们一个痛快,实在是一片慈悲的好意,便说:“贤侄说的很是,不如立时果决些。”

众人都很害怕,也说道:“快给他一剑解决了!”

七元宝剑是北奎星岛的镇岛之宝。方才被卫璇一击落地,不偏不倚地插在中央刑台南方,入地三尺之深。

海晏蓝应诺将取之时,那女鲛忽地自撞在刑台石柱之上。鱼尾摆地一起一落,有骨骼崩裂之声。

她发力尖啸,这一声拔天抢地,水蚓老祖颤颤醒来之时,隐隐有地摇山崩之势,众人都被震出少则一射之地。

玄静师太看出这一人一妖应该有一段孽缘,心中怜惜了起来。

那女鲛鱼身一断,命数便已竭了,此时只是强撑着一口气。

她挪至刑台之下,伸出一只纤瘦枯槁的手。水蚓老祖在血泊之中挪动身躯,也伸出一只粗粝枯黄的手去握。

二人的手几乎就要碰上了。

海尚清刻意要将风头交给海晏蓝来出,可是海晏蓝见状犹豫了。

正在这时,水蚓老祖突然被一道无形之壁弹开数丈,那道光壁渐渐显出形影,接着是一阵幽呜苍凉的箫声飘下。

屋脊之上,一轮饱满圆月之前立着一人,他身着佛青的袍子,头戴青纱一字巾,脑后两带飘双叶,手持一根素白的玉箫,神清散朗,湛然若神。

玄静师太惊呼出声:“闻师兄?”

海尚清与众人又惊又喜:“卫宗主!”

空气中的微粒都一齐颤栗起来,众人头皮发麻,哪里受得住这般威压。卫闻远也没有收敛的意思,众人被他一压,伤势无不更重了。

光壁渐渐成型,有众多道种文字浮空而现。

众人心中震动,不知是谁先叫了一声:“太阴锁魂阵!卫宗主要炼妖!”

这太阴锁魂阵配合着卫闻远的玉屏九节箫,千年修为的妖兽灰飞烟灭,也不过是一炷香的时间罢了。

海尚清一瞧出端倪,那脸上喜色便一扫而空,卫闻远哪里是助他一臂之力,这分明是要当着他的面将鲛人炼化成精气,以后为他所用!海尚清又想喝骂,又想求恳,言语塞在咽喉之中。

若是沦为了卫闻远的傀儡,那连轮回转世都再不能了!

卫璇知道卫闻远铁血手腕,一旦出手绝无半分回转余地。

可是他不想见一对有情人生不如死,又可是水蚓老祖连屠数十正道中人,已经天理难容,今日就是神仙来了,他们也断然不可能活着走出这里,便向海晏蓝传音道:“快把剑拿来了断了他!”

海尚清虽然气得要死,但也不敢忤逆卫闻远,板着脸为他掠着阵。而海晏蓝没见到海尚清授意,就没动作。

水蚓老祖不知何处借的力气,竟一跃而起发足奔至太阴锁魂阵前,以头抢阵,果然无出所料被弹回原处。如此反复有数十下之多。

每撞一次,水蚓老祖脚步都迟缓许多,但口中喊“慕青”的声音却没有减弱。

那女鲛见状怔忡不已,徒然地睁着双眼,像是半死过去。

沉默多时的檀弓却出声问道:“尔可通观干之术?先找紫微星。”

卫璇心焦之余还是移开眼睛,分神观星。

檀弓问道:“紫微星是明是暗?”

卫璇头仰着说:“帝星极亮。”

檀弓又问:“你找南方二十八宿…咳,不,朱雀七宿便可。哪颗星暗?”

“我找不到轸水一星。”卫璇半晌才说。

水蚓老祖搏身一击。

众人脚下尘土飞扬,落石滚滚。海上惊波沛厉,浮沫扬奔,一个巨浪打来,像要鲸吞全岛似得。

玄静师太的十几个道姑皆在地上坐着,一开始是没见过这阵仗,吓得偷偷啜泣。现在是见了水蚓老祖这般痴情,为了女鲛这样奋不顾身,她们一时间竟忘了害怕,自一人启发,十几个女孩子霎时间都红了眼,止不住地流下同情的眼泪。

水蚓老祖浑身浴血,每撞一下,便把这些女孩子眼眶中的泪水震得落到地上,看他重新发足跑来,她们又为他流新的眼泪。

一个女孩子几步一摔跤地来找卫璇。

她从未见过卫璇,想也不想扑身着地,满面泪花地诉说:“卫公子…那上面的是不是你爹爹?求你好生求求你爹,好歹放他两个拉拉手,再杀也不迟呀!师父说你有顶好的心肠…”

但她又想到师父常说,凡事需一物换一物,便一古脑地将储物袋中所有东西倒了出来:“你若答应我,这些全都给你。我还有许多师姐,她们的东西一应也是你的……”

海晏青本因她认错了人,方欲冷嘲一二,但见她目中惧色,脸上戚容,只说:“他应该正在求情吧。”

那女孩顺着海晏青的目光望去,卫璇正凝神传音,但不多时,卫璇身形挫动,背心微微地颤,扶着树干口洇鲜血。

卫闻远听了卫璇的话,冷笑道:“你坏我事一个试试?”

卫闻远吹箫不停,曲调悠闲,猛地里箫声急响,震得众人耳鼓剧痛。他十根手指一齐按住箫孔,鼓气疾吹。玉箫尾端飞出一股劲风,彻底击垮了水蚓老祖。

那女鲛翠绿的鱼尾像被烤化了一样,开始翻冒青烟,发出一阵绝望的悲吼。

太阴锁魂阵极快地抖了两抖,还未恢复如常之时,一道千钧气风已扑面而来。

北斗七元宝剑拔地而起,天枢剑星、天璇剑星、天玑剑星、玉衡、开阳,最后是瑶光剑星。

是卫璇倒提七元宝剑。

众人看清之时,他已飞至阵中,将那女鲛一斩为二。

太阴锁魂阵也自然消散。

七枚剑星没入女鲛身内,那抹碧色在视觉中直直倒下,筋断皮焦,骨化烟飞。滚烫的热血霍地一声扑在水蚓老祖脸上。

卫闻远一怔,可他断然是不会空手而归的,便要如法炮制,将水蚓老祖也炼成一具干尸。

却见卫璇全力将手中剑掷出,宝剑削铁如泥,一下子就砍掉了水蚓老祖的首级。

无头人尸中忽地飞出一道青色鬼魂,在众人的惊愕中没入了百花奇阵。

檀弓跟上,右足在软泥青荇上轻轻一点。

一道金光闪起,涛声浪声顿时消寂。一道结界将他与外界世界隔离开来了。

“轸宿。”

檀弓面对眼前的鬼魂说。

水蚓老祖的鬼魂猛然转过身来:“你是谁!”

檀弓站立原地,既不闪避,亦不趋前。

轸宿看见檀弓眉心的金莲花,双膝一软,但恍然间站直了,理清头绪说:“呵…你是大天帝?大天帝远在三十五重天外,又怎么会……?”

轸宿虽然说着断然不信的话,但右手忽地一个急抓,所扣之处正是檀弓的喉关。

在间不逾寸之处。金光突显,照亮了整个北奎夜空:“轸宿星官,汝是认真不知天道法则?屡屡渎神犯上,该当几等重罪!”

轸宿退步半射,跪坐地上。

他面露痴狂之色,膝行数十步至檀弓身前道:“真的是大天帝!您变作一个凡人,怎会有如此……啊,不求大天帝和神使大人饶我性命,只求大天帝让北极大帝放了慕青的魂魄,她死了还没不曾过一刻,都来得及!您是北极大帝的嫡嫡亲亲的兄弟啊,您说一句话,顶我们求十万年的情,您说什么他不会有不依。”

天枢已然暴怒,灼灼金光愈发刺眼,檀弓道:“你方才是要劫我去酆都地府?”

轸宿先是连忙摇头说:“不敢!”尔后在金光的威压之下,脸上痴色徐徐消弭,神智苏醒,有些苍凉地笑了:“小吏确有此意。”

檀弓问:“尔是为那女鲛之故?”

一弯冷月窥人,轸宿心扉凉透:“大天帝您何必如此惊奇。我与慕青之事,如您所见…她并非是小吏下凡所遇,而是小吏得道登仙以前的灵宠。仙界不允外物登入三十三重天上,小吏一时鬼迷心窍,便将她抛却在红尘之中,独自朝拜东王公造册登仙。奈何我终是难以割舍,时常私自下凡相会。纸包不住火,后来先是朱雀神君知道了,再到南方宿神、上下星垣…三十几尊大大小小的神仙,天可真高…最后东华帝君也知道此事了……”

“后来东华帝君说我虽然违犯天条,本有碎骨粉躯之祸。可是大天帝向来怜悯爱人,东华帝君怕害大天帝知道了伤心,所以暂不治我的死罪,只削去仙籍剥了仙力,令我在赤明和阳摆渡十世,十世啊!赤明和阳啊…东华帝君怎知我的慕青正在赤明和阳。我已有九世未杀过生,只求为我的慕青积累福德,只盼十世功德修满,与她再续前缘。可谁人知晓…她竟为一些‘名门正派’所缉……我去抢那‘天付万类’剑法,也是为了用它和海尚清换回我的慕青!我本来不敢杀人硬闯北奎岛,就是怕九世功德被毁,前功尽弃,可是我实在是没有法子了啊!”

“大天帝,我伤了您罪该万死,可是若换作是您,今时今日您该如何应对?”

那幕天席地的金光更盛一筹,天枢怒道:“放肆!汝敢和大天帝相较而论!天帝道德清高,三尸已除,无情无欲,怎会有做出此等没行止之事,污蔑九天门楣!”

檀弓和天枢私语了一番,天枢道:“太微,此非孽缘。人仙之间没有缘,只有劫。”

“若重来一回,我愿今生再不修仙,只与慕青白头厮守。天,太高了……”轸宿哑然失笑,茫然无言,言罢缓缓阖拢双目。

檀弓无言以对,旷野中朔风之劲,吹拂得人的眼珠都有些泛凉微红,他缓缓阖眼,叹而未叹。

轸宿流下两行血泪:“大天帝,小吏多嘴多舌一句。不知您是何故下凡,但劝您莫留太多时日。您是天上最高贵的帝神,是三界的太阳月亮,这人世间任何的劫难对您来说都不算什么。可是这凡间最危险、最离经叛道、最要人命的东西,天上从来没有的,就是一个‘情’字了。九天少一个星官不打紧,若是九宸高真缺少一尊…”

天枢再也听不下去了,五雷正法已经就绪。

轸宿凉凉地笑了一声,任由雷法浇灌他的全身。

他在金光烈焰中含笑走向刑台,仿佛是去牵当年那个明眸皓齿的青衣女孩的手,和她定下一生一世的白头之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