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方憋了一肚子话,在看见和尚吃饭之后全咽了回去。这僧人先是双手合十,念了一段不知什么经卷,宝相庄严,神情肃穆。校尉本已拿起筷子,此刻只好放下。正当他不知所措的时候,僧人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端起了碗,转瞬碗中便空了。等到尉迟方一杯酒下肚,那边早添了三次,当真是风卷残云不足形容其速,狼吞虎咽不足形容其态,不禁看得目瞪口呆。

总算五碗毕,和尚将碗筷一放,低眉垂目,又恢复了先前老实模样。张口结舌之余,尉迟方脱口道:“好大饭量!”

“五谷轮回,万物化生;是为无用,方见有恒。”

“……什么?”

一句也听不懂,尉迟方不禁挠头。一旁的李淳风哈哈大笑起来。

“大和尚,莫忙着超度你肚里的米饭了。喂,跟人私奔的滋味如何?”

抬起眼,和尚认真诚恳答道:“我自为我,他自为他。任他恼我,我不恼他。”

“哈哈,当年天竺有高僧,人道他与女子私通,他一言不发。大和尚的修为,庶几近之。”

听到天竺二字,僧人眼中突然现出向往之色。尉迟方看了看两人,好奇道:“李兄,你认识他?”

“我倒宁愿不认识这麻烦和尚。”伸手一摆,道:“慈恩寺的玄奘法师,尉迟听说过么?”

“玄奘?”尉迟方眼前一亮,道:“前些日子有个和尚上书朝廷请求去天竺的,便是你?”

和尚点了点头,合十道:“阿弥陀佛,正是贫僧。”

『注:玄奘出生于602年,在本章故事发生的贞观三年即629年,应为27岁,比李淳风年长两岁。』

“原来是你!”校尉有点好奇地望着眼前人,“不过我曾听说,玄奘法师是名高僧,辩才绝顶。为何你方才……”

“辩之无益,不如不辩。”

“哪里是无益,分明要拉我下水。”李淳风笑吟吟接道:“让沙行者叫我替你打这官司,倒真是好算盘。”

神色不变,僧人低颂佛号,“有劳施主。”

“罢了,在和尚手中吃亏,权当积福。不过,你为什么会被那女子缠上?”

当天玄奘出寺化缘,行到桥头,见一年少女子抱着一只蓝布包裹慌慌张张跑来,不由分说将包裹交给他,说是托他照管一刻便回,结果等了半天,那女子一去不回,却等到了那中年女人。他说到此,尉迟方突然想起什么,转头问李淳风道:“你怎知那包裹中是石头?”

“猜的。”

“什么?!”尉迟方几乎要跳起,“胡乱猜测也敢与人打赌?”

“怕甚么,”酒肆主人懒洋洋道:“若输了,又不是我的银子。”

“呃……”

看了一眼沮丧的校尉,李淳风终于还是好心出言安慰道:“当然不是无端猜测,那私奔女子将包裹交给不认识的路人,显然在拉人顶缸,故布疑阵拖延时间,又怎会当真将细软放在其中?看那桥头没有别的杂物,只有一地卵石,换了我,仓促之间恐怕也只有裹些石头充数。”

听来的确理直气壮,但想想此人就这样随手把自己赔了进去,尉迟方又颇为不甘。正想说什么,门口的哑巴头陀突然奔了进来,身边还跟着另一个小沙弥,神色慌乱。

“不好了玄奘师傅!寺里出事了!”

七层宝塔高耸入云,是慈恩寺中最高的建筑,就在塔下,横躺着一具尸首。身上穿着灰色僧衣,一颗光头上全是血和脑浆,摔得稀烂,已看不出面容。僧人们聚在一旁,神情惶然无主。

人群中突然响起一声嚎啕,来自一名中年僧人。跌跌撞撞走了过来,掩面痛哭道:“首座!首座!你怎会失足掉下这宝塔?!”

尉迟方张嘴想问同来的大和尚,却见玄奘已盘膝而坐,为死去僧人念诵经文。神色并无悲痛凄惶,却是平静祥和,阳光照在这僧人眉梢眼角,竟有一种神圣之感。校尉不由得缩了回去,倒是身边那伶俐小沙弥道:“死去的是寺中首座净修大师父,哭的那位是他大弟子,僧值元觉。”

沉吟片刻,李淳风默不作声走过去,俯身察看地上尸首,神情专注。元觉泪眼模糊,突然看到一个陌生人,不禁一呆。

“你是谁?”

不答反问,“你怎知他是失足坠塔?”

“啊……”元觉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会有这样的问题,“这……这,他人在塔下,当然是摔死的。”

“是么?”男子修长手指在地上捻起一把浸了血的土,“高处坠落,看头上伤势,出血应当甚多;但地上却只有些微血迹,且位置都在头部伤处一侧,并无飞溅迹象。此外就是这伤口,自顶骨到后枕,呈长型开裂,显然是钝器所伤,绝非正常摔落。”

直起身来,酒肆主人将手负在身后,盯着元觉,淡淡道:“他不是失足落塔,而是被人击中后脑,移来这里。”

张开嘴忘了合上,元觉道:“那……到底是谁杀了他?”

李淳风还未开口,身后突然起了一阵**,僧众均垂手而立,四名侍者抬着一名气度非凡的老僧出现在李淳风身后。玄奘此刻也站起身来,恭敬向老僧行礼。

“寺主。”

慈恩寺主昉熙,是个德高望重的高僧,曾入宫为高祖皇帝讲经,钦封大德禅师。虽然长期缠绵病榻不能行走,却深得寺众尊崇。尉迟方也是头一回见到这位传闻中的人物,只见他须眉都已花白,骨干精瘦,即使坐着,仍能看出个头相当矮小。但双眼湛然,绝不像一般老人的混浊无神,而是光芒闪动,似有大智慧深藏其中。视线相交,突然心中一跳,不由自主低下头来,竟不敢与他对视。

“寺主!”元觉一见老僧,立刻扑跪下去,痛哭流涕,“我师净修,他……他死了!”

见他如此,身后的一众僧侣也跟着跪下,一时间哭声一片。

长者不发一言,伸出一只枯干的手,抚摸元觉头顶。目光缓缓扫过众人,皱纹密布的脸上毫无表情,但眼中却尽是温暖抚慰之意,让人心中宁定。不知不觉中,哭声渐渐止了,四周静了下来。

“有生有灭,这是诸法无常之理。去吧,不必悲伤。”

声音苍老,元觉站起身,虽仍悲戚,神色已不似方才张皇。青衫男子不动声色注视眼前情景,直到老僧将目光投向他,这才上前深施一礼:“在下李淳风,见过大师。”

老僧点了点头,既未问他是何人,为何在此,也没有觉得讶异。伸手一拍扶手,侍者会意,立刻抬起昉熙,便要向内回转。

“且慢!”这突兀的一声却出自尉迟方,昉熙转头,看了他一眼,年轻校尉不由得满脸通红,却仍然硬着头皮道:“这位师父死得蹊跷,虽说寺有寺规,可国也有国法。职责所在,下官须上报朝廷彻查此事,还请允准。”

阳光炽烈,觉得昉熙那锐利目光几乎要将自己看透,尉迟方脊背已出了一层汗。不知为何,眼前虽然是个残病老僧,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

“出家人不理俗事,施主自便。”

眼看昉熙被抬入后堂,尉迟方这才吁了口气,转过身来,却看到李淳风对自己竖起了拇指。

“好一位尽忠为国,正直守法的校尉大人,李某佩服。”

脸上有些挂不住,尉迟方愠道:“李兄,玩笑也有个分寸!”

“嗳,怎说是玩笑?”酒肆主人正色道,“在下可是真心仰慕。时刻不忘公务国法,据理力争,这正是尉迟令人钦佩的地方啊。”

“嗨,莫提了。对了,你说这和尚是被人打死的?”

“有此可能。”李淳风抬头望了望宝塔,“尸身沉重,遇害之地不可能离此太远。或许……就在这塔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