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景色好山好水,屋内一桌两垫,纸笔铺张,双人对坐。

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了三天。

云舒尘想起和柳长老临别时的话,她老人家说:“当年卿舟雪门门功课皆拔头筹,放心。”

而后她去问了一下头筹大抵是什么水准,结果被告知——除却一门意外折半,她每门皆逼近全对,搁在人间,铁板钉钉的科举状元。

不过被拉着念了几日枯燥的经文后,哪怕卿舟雪顶着一张再出尘如仙的脸,她看得久了,也有些犯困。

她半阖着眼睛,“万物并作,吾以观复。观复……”

“此是何意?”

云舒尘实在懒得用言语回答,她拿手轻轻敲了一下桌面。

这木桌上突然长出一根幼枝。

自青绿到深褐,抽叶开花,结果,最后凋零腐朽,化为尘埃。

云舒尘的掌心中,只剩下了一粒种子。她再将种子摁在桌上,又开始抽枝发芽,循环刚才的轮回。

“此乃观复。”她轻轻一扬眉。

卿舟雪一笑,“嗯,聪明。”

“学点别的么。”她叹了口气,身子微微向前倾去,支着下巴,睫毛略翘,压低声音说:“读经书好没意思。”

卿舟雪眼疾手快,伸手将她松散的衣领提了上去。

但是手腕却被握住。

嫩白的指尖若有若无地蹭过她的脉搏。一点些微的瘙痒,自手腕处传到心底。

卿舟雪不经意间,再次对上了那双眼眸。

她微微蹙眉时,其中总是含着雾水烟雨,似是有情于你。

没人能被这样看着。无怪乎那群年轻姑娘,分明没相处多久,却极为喜欢一个个围绕她身旁,以她为焦点嘘寒问暖。

卿舟雪修了几百年的道,功力还是要比年轻人深厚许多。她在心底默念了几声清静经——

不怎么管用。

随后她想起她才十五岁,不断地想,反复地想,这点子杂念稍熄,心中逐渐清明起来。

她垂眸,克制地将她的衣领理好,“想学什么都可以,知无不言。”

她本来也不是为了真把她培养成亲传弟子。卿舟雪早已直面自己的目的——她只是不想云舒尘在黄钟峰寻她的姐姐妹妹,贴来贴去。她看在眼里不舒服。而且自己也想和她说话。

如此简单。

“嗯,辞赋?这个有趣。”她冲她微微一笑:“师尊生得就很清丽文雅,文采一定也如其人。”

“……”

“实话说,”卿舟雪道:“并不是很好。这门算得上唯一不擅长的。”

“不擅长?”云舒尘才不相信这种话,她思忖道:“可是柳师叔说你考得很好。”

“运气罢了。”卿舟雪笑着摇摇头:“那日的文题较为擅长。”

“是什么?”

“好像是写与最亲近的人。”

不知为何,聊到这里,云舒尘心中的异动愈发明显。她有些疑惑地摸了一下心口,继续问道:“那你写的谁?”

“我的师尊。”

“你的……师尊?”云舒尘微微蹙着眉。她对这个答案,并不是很意外。好像卿舟雪本该这样回答一样。

为什么?

记忆中闪过了一瞬。

但片刻后,又消失无踪。

回过神后,云舒尘发现自己的手已经支在了额上,而卿舟雪早已站了起来,扶着她,蹙眉道:“怎么了?”

“刚才有点……”她揉了揉额角:“头疼。”

“罢了。”卿舟雪帮她摁了一会儿眉心,垂下手来:“是不是方才学久了?如果累就去歇着。”

“你一定要和我讲。”最后一句话,她说得异常温柔。

云舒尘缓了片刻,眉梢平下来:“没有,现在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她继续好奇问道:“她不是对你很不好吗,有什么可写的。”

“我未曾这么讲过。”卿舟雪连忙把她这个印象扭转过来:“她是个很好的人。”

一个不擅长辞藻的人,能将她写得传神。那定然是极为亲近的了。

唔,酸溜溜的。

不过,既是她的长辈,肯定也只是一般的师徒情谊了。卿舟雪瞧着就是那种规矩守礼的徒弟,不太可能如自己一般……嗯,她不会有这些念头的。

以后自己收弟子,也要找乖巧懂事的。

她判断一番,放下心来。

“我想看。”

云舒尘幽幽地盯着她。

卿舟雪却说自己没有留过这些,况且本就写在纸上,很容易丢失。这么多年以后……很遗憾,已经找不到了。

这几日云舒尘心里惦着此事,一直乖乖地待在她身旁。趁着卿舟雪不注意,她找了个由头,让若谷师姐捎着她,又跑去了黄钟峰一趟。

那自然不是去寻她的师姐师妹的。

她是去找越长歌的。

越长老听明来意,若有所思地笑了笑:“你呀,小小年纪,怎么就喜欢八卦卿舟雪的往事。”

“那篇文章是写得好,我拓印了一份,本想留着以后……”本想以后留着,不经意拿出来,嘲讽云舒尘的。

她自纳戒中翻找了许久,抽出一张薄纸,与了她。

云舒尘通篇看完以后,眼瞅着神色愈发不悦,眉梢也蹙起来。越长歌一直在观察她有趣的神色,果然不过多时,那语气酸得一口少说百年的老醋。

“……她长得好看吗。”

越长歌加紧煽风点火,微笑道:“那是自然。按卿舟雪的话来说,风华无双的大美人。”

薄纸被她有些用力的手攥皱。

越长歌连忙收了回来,生怕这小祖宗一个劲儿地撕了。

“……骗子。”她垂下眸,小声道:“说好的不擅文辞。”

“文章里若是含着真心,那自然是不一样的。你说她不擅文辞,这话不对。”

越长歌说:“她只是不擅矫饰罢了。又不是什么文人墨客,对着一朵小野花能夸成远山芙蓉之资,对着烛火能写成月亮。卿舟雪嘛,有九分写九分,不多不少。”

“……”

云舒尘愈发难过。

文章里的确字字真心,夸赞真心,喜悦也是真的,不打一分折扣。

她隔着一层纸,都能感觉到底下流淌的余温,还有那个女人的美好鲜活。

“师徒这样亲密,也很正常对不对?”她沉默良久,轻声问道。

可她分明知晓,这字里行间不经意流露的倾慕之意,兴许只有同样有心的人才看得懂。

越长歌摇了摇扇子,轻声笑道:“若是很寻常,那她们二人后来也不会成亲了。”

“你……你说什么?”云舒尘如遭雷击。

这下是真把人惹急了,越长歌一看,那双眼眸里蓄满了泪,倔强地晃在里头,不落出来,“她怎么可能成过亲?!”

越长老摇了摇头,笑得愈发和蔼,“你师尊修为高强,貌美脾气好,遇得良人采撷——是不是很顺其自然的事情呢?”

若谷正在黄钟峰边等云舒尘。小师妹说,只要一小会就好。

可这已经去了许久了,也没见人影。

若谷疑惑地张望着,不过多时,一个身影走了出来,上方跟着一朵阴云,甚至绵绵地下起了小雨。

那雨云跟着她走了过来。

对于拥有水灵根的修士来说,偶尔心绪低落又不加注意时,情绪就会影响天象。

这雨云下得凄凉冻人,看来她是极为伤心的了。若谷一把握住她的手,“快把雨散开,你头发都湿了。”

云舒尘抬起一双泛红的眼睛,看了她一眼,又垂眸道:“湿了就湿了。”

“怎么了。”

她难过时我见犹怜,若谷忍不住问道:“到底谁惹你不高兴了?越师叔又欺负你?”

可惜她没问出个所以然。

云舒尘也没有持续低落,没过多久便恢复了常态。

若谷看着她毫无阴霾的神色,放心了一些。

回峰后,她将自己关进了房门。

卿舟雪刚从外面回来,习惯于去寻她,几叩她房门不开,甚是疑惑。

“她怎么了?”

若谷答:“去了一趟黄钟峰,回来就这样了。可能……她是和越长老置气?”

这一口气,一直持续到晚饭。她垂着眼睛,没什么精神地扒拉几口。

卿舟雪疑心她病了,伸手摸了她好几次额头,结果在最后一次被“啪”地突然打掉。

她抚着手背上的红痕,微微蹙眉,若有所思。

希音在一旁噗嗤笑了声,端起碗来,遮住表情,努力端庄地吃饭。

若谷则佯装视若无睹。

其后几月,鹤衣峰上的山雪不知不觉化尽了。绿意葳蕤,万物逐渐繁茂起来。

只有晚霞的颜色还是如很多年前一样,淡紫带着浅红,温柔多情。

云舒尘没事就去一梦崖顶看晚霞。

这风景总是能给她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像是流淌在骨血中的一些远去的日子,尘封在记忆之中,但是始终又未能忘却。

藤蔓从悬崖边生出,扭折成一个简易的秋千,她就坐在秋千上,轻轻晃着腿,脚底下是万丈悬崖,苍茫流云。

那日的惆怅,卿舟雪问起过。不过云舒尘依旧没有吐露真心思,她面上装作一切如常,最终还是笑着混了过去。

但是这并不能真的如常。

她这几月,暗自“听闻”了许多关于卿舟雪的事。甚至旁侧敲击地问了若谷和希音。

如她所料,她们两个不知道卿舟雪太多过往。

若谷还一直以为卿舟雪修行无情道,不能耽于情爱。因此这里头的故事都是瞎杜撰。

希音则和她分享了《云舟记》,再三强调她不能告诉师尊。

越长歌写此书时,自然不能将她们二人人名照搬,影响不好,于是另取了别的名字,不过里头的故事……甚是还原。

以微妙的直觉来看,这里头至少一半并不是空穴来风。她在读《云舟记》时,脑仁一直隐隐作痛,好像有什么就要冲破……云舒尘没有过多在意,她以为自己是因为心绪不宁所致。

当看见她无情道成的那一瞬,不知为何,自己心底隐隐抽疼。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

云舒尘抚摸着泛黄的书页。

有一处是对上了的,倘若师尊真的成亲过,那个女人不可能这么多年都不回来寻她。

最可能的大抵是——她已经如书中所言一般,死在剑下。

卿舟雪出门时,云舒尘假借无趣之名,将整个卧房打扫了一遍,一无所获。她在书房寻觅了一阵,最终吃力地搬开了一个灰扑扑的箱子,中间堆着许多杂物,直至最底,寻出来一个古朴的长盒。

她解开上头的卡扣,缓缓将盒揭开。

一把已经锈迹斑斑的宝剑,赫然在目。

宝剑身长三尺,虽已彻底废弃,但手指碰上去触感冰凉,剑刃依旧薄锐。足以见得是一把难得的好剑。

其上有已干涸的血迹。

这些年卿舟雪从未用过佩剑,教授弟子时,要么随手摘叶飞花,要么凝一把用后即扔的冰剑。

原来不是她觉得没必要用剑,而是说——

她的本命剑已经没有了。

……清霜。

云舒尘轻声念出了它的名字,她在靠近它时,呼吸愈发急促,腹部丹田之处,有一种难以忍受的隐痛感,伴随着令人汗毛直立的恐惧,席卷了她的全身。

这种诡异感只维持了须臾,不过眨眼之间,那把剑又恢复成普通废铁。

云舒尘擦掉了额上的冷汗,她小心地将清霜剑拿起来,重新放入盒内,再将其埋在箱底。

大木箱重新盖下,嘭地一声,尘灰四起。

她轻呼了一口气,将背靠在箱上。探究到此处,大致已明了。她师尊现如今……可以用二字概括——守寡。

云舒尘将那木箱一点点挪回原处,再将地面清扫了一切痕迹。

“师尊。”

若谷战战兢兢道:“她又出门了,说是……是……”

希音将话头抢过来:“她说,和您待在峰上太无趣,让您不要阻拦她下山游山玩水。嗯……师妹说功课已经做完,就摆在桌上,您看就行了。”

“所以去何处了?”声音略冷。

这下两个徒弟都陷入沉默,面面相觑,“今日不是月灯节么。她邀着黄钟峰和灵素峰的姐妹们,去酒楼听小曲儿了。今夜不回来。”

“师尊。”若谷见卿舟雪欲走,连忙拽住了她的衣袖,求情道:“今日过节,还是莫要罚她了。”

希音亦赞同道:“这模样都是您惯出来的,打她几乎是打您自己的脸,还不如放弃。”

二弟子说话总是能气死人。

卿舟雪心平气和了许多年,在此一瞬,也动过将小希音拍进土里的念头。

这个月灯节一过,云舒尘也快要满十六岁。

近几月不知怎的,她总是事事和自己对着干。卿舟雪不让她做什么,她偏要做什么,相当不安分。

课业倒是早早地学了。

自从学会了御云以后。

白日不着峰。

夜晚不归家。

她不止和黄钟峰的打成一片,现在还祸害上了灵素峰的医修师姐。柳长老对于此事有一定的意见,曾特地与卿舟雪谈过,让她赶紧劝好收回这位祖宗,不要总是打扰她的徒弟们清修。

夜幕降临,人间星星点点的灯火交相辉映,映得云雾中泛起了一片暖金色。

很是好看。

也不知其中有没有她放的那一盏。

卿舟雪没有再去找她,也让两徒弟下山玩耍,如今只她一人独坐于悬崖之上,吹了半晌的冷风,又折返回去,早早沐浴,准备歇下来。

披着一身薄衣,她走过桌旁时,不经意看见了剩下的半壶酒。

那是云舒尘从黄钟峰带回来的“特产”。花果酿的,没有太浓重的酒气,那群年轻姑娘们都挺喜欢喝。

酒能解忧消愁。

虽然卿舟雪一直觉得味道太呛,不怎么好喝。

除非她非得赴宴,不然一般不会碰这种东西。

但今日,鬼使神差地,她又拿起半壶酒,凑向唇边,浅尝了一下,感觉味道很甜,于是便一口一口啜饮起来。

待到月上中天时,无人知晓,鹤衣峰又悄悄溜回来一个本不该会来的人。

云舒尘屏着呼吸,手里提着一盏月灯。她极轻地将窗户打开一道缝,眯眼看向室内。

一片漆黑。

借着月灯一点微茫的光,她看着卿舟雪坐在桌旁,仰着头,将壶中的酒一饮而尽。

果酒后劲很足,往往反应不过来,就已经醉得糊涂了。

云舒尘压低重心,像是要入室盗窃一般,耐心观察着她的侧影。

由于卿舟雪坐姿太过端正,她此刻也不甚确定……她到底喝到什么程度了。

她手里举着酒壶,半晌没有动弹。

云舒尘试探性地敲了敲窗沿。

这么大的动静,以她的修为,只要意识清醒,肯定是能听见的。

黑暗中的女人端坐着,依旧没什么反应。

云舒尘笑了笑,转向门边,提着灯走了进去。

卿舟雪提着酒壶,靠在桌边,双眸已经闭上,像是在打坐一样。当月灯蒙亮的光辉映照在她脸上时,衬得那眉目愈发仙风道骨。

云舒尘抚上她的脸庞,声音轻柔:“你醉了吗。”

卿舟雪的眼睫动了动,忽地慢慢抬起来,底色一片清辉,瞧着甚是冷冽。

云舒尘呼吸一停。

当那目光撞在她身上时,又忽地柔和下来。

卿舟雪拿手扶了一下额头,“……不是不回来么。”

“师尊一人在峰上孤寡,又不喜欢人间热闹。还能怎么办?”

“我去买了点吃的。”云舒尘眉眼微弯,将东西放下,一步步,慢慢凑近了她。

然而手腕上忽地一紧,云舒尘始料未及,向前扑去,正好跌在她身上。

腰间被扣紧。

“我喜欢你。”

云舒尘的鼻尖埋在她柔软的衣料中,嗅到了熟悉的香味。

她倏地僵住,“……嗯?”

“你去找别人过节,我很难受。”

卿舟雪将她扶起来,手摆在桌上,坐姿依旧端正。

若不是感觉她的反应稍微有些迟钝,云舒尘几乎感觉不到她的醉意——也感觉不到她的难受。

她喜欢我?这话是对我讲的么?

云舒尘当即愣住,浮上来的率先并非欣喜,而是诧异。

她只是想借着酒套一下她的前尘往事,好确定一下她对那个女人还留有多少情感,尚未想到一下子跃进到了这个地步。

卿舟雪靠在椅背上,静静地等了片刻,可却等不到云舒尘的回答。

她醉得有些头晕,索性闭着眼睛,摸索了半天,终于摸上了腰间。

在云舒尘震惊的目光下——

她揪住一处,猛地一拽,豪情万丈地扯散了自己的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