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禹下了朝就往贡院去了。

礼部如今受新皇重视,尚书又年事已高,科考一事便落在了他肩上。他盘算着将春闱组织好了,不久后的殿试一过,等陛下挑出几个好苗子来,他的官运或许也能跟着沾沾光。

他看过今年一些举子的乡试考卷,没几个出彩的。故而只将几个朝臣门生挑了出来,加倍注意着,尤其是丞相独子也参与了科考,可万万不能怠慢。

郑禹在心中盘算了一番,到了贡院之后也没费太多心神,手底下的人早已将一切都布置好,不需要他再来安排。

回府之后,他迫不及待地叫来下人,再次询问南边的动静。这一次的结果仍然给他添堵,柳家剩下来的那小子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背后的助力也隐形了。

“那边大人可有什么要交代的?”走回北厢的路上,他又问道。

“回主子,并无。”

眼见着那位都不急,他焦虑的心情也缓解了不少。毕竟只是一个十多岁的罪臣之子,没权没势又无依无靠的,能翻出多大风浪来?何况在戍骨城那鬼地方待了四年的人,就算勉强活下来也早就废了,说不定这会儿已经死在了某座荒山里。

郑禹放下心来,走到北厢同妻子用了晚膳,之后在书房待了一会儿,便回到卧房准备休息。

宸京的热闹不分白天黑夜,即使到了夜里也多得是集市。但郑禹当初故意挑了个远离闹市的宅子,白日里就一片幽静,入夜后更是悄无人声。

他躺下没多久便沉入了睡梦之中。

**

在郑宅一处无人注意的角落,少年身着夜行衣越过围墙,轻轻巧巧地落了地。

他避开值守的郑宅下人,进入了北边的院落,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书房。

房内一片漆黑,他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凑到面前一吹,火光霎时间就跃了出来。他害怕光线太亮引人注意,用手掌挡住些火光,走到了书架旁。

四年过去,他不确定当年的事会留下书面痕迹,但也不愿意就此放弃。他在书房内翻找了一通,甚至在一方隐秘的锦盒中找到了一沓银票和地契,却也没有翻出丝毫与柳家之案有关的线索。

也是,如果真的与郑禹有关,对方也不会把指证自己的证据留下来。

季别云熄灭了火折子。既然找不到物证,那就去问问当事人。

卧房中,平缓的呼吸声极为明显。季别云走到床边,适应了黑暗之后勉强能看清外侧躺着的中年男人,然而里侧还躺着郑禹的夫人。

以防节外生枝,他从腰带里掏出一颗路边顺手捡的小石子,在手里抛了两下,然后对着床榻打了出去。侍郎夫人恰巧背对着外面,石子不偏不倚地打在她后颈上。

这下应该不会轻易醒过来了。

季别云第一回 做这种不法之事,有些迷茫。偷偷摸摸闯入他人住宅的行为,若是放在以前,应该连他自己都不齿吧。

但思及自己深夜前来的目的,心中的那点茫然便消失殆尽了。

少年不慌不忙地抽出袖中短刀,抵在了男人脖子上。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快与夜色融为一体时才有所动作,他半蹲下来,用手背拍了拍男人的脸。

“郑侍郎,醒醒。”

被打扰了清梦的郑禹不耐烦地嘟囔两声,却仍紧闭着双眼。

季别云今夜本就做好了动手的准备,面前中年男人的愚蠢之相让他失去耐心,拿刀背又用力拍了拍郑禹的脸。

“起来,有话问你。”

男人突然一颤,睁开了双眼,惊慌之间被冷冰冰的刀贴住了嘴唇,一声惊呼堵在了喉咙口。

黑暗中少年带着寒意的声音响起:“别乱说话也别挣扎,在你的手抬起来之前我就会把你喉咙捅个对穿,明白了吗?”

季别云感觉到男人点了点头,才又问:“猜得到我是谁吗?”

郑禹久久没回答,他握着短刀又抵在男人脖子上,冷笑道:“难不成有很多人想要你的命,所以你猜不到?那书房里那叠银票和地契是谁给你的,说说?”

他听见男人的呼吸声逐渐急促起来,似乎是在紧张。

片刻后,郑禹终于开口了:“我知道,你是柳……”

话没说完就被刀刃拍了拍颈侧,季别云打断他,“好了,话不必说尽。既然你知道我是谁,那接下来就好办了,我问一句你答一句。”

少年停顿了片刻,黑夜中滋生的情绪缠绕住二人。郑禹感受到的是恐惧,而季别云感受到的,则是内心深处悄然生长的暴戾。

“你与柳家一案有无关系?”

平躺在**的男人开始局促地喘气,却是摇了摇头,又答道:“没有关系。”

他早料到会是否认,但也不恼。刀尖在男人颈侧轻轻滑动,却不刺破皮肤,偏偏不给郑禹一个痛快。

在脖子上用刀尖写完一个郑字之后,他才问道:“柳都尉与你有何恩怨?”

“不是我……真的与我无关……”

季别云依旧不理会,声音无比冷静:“诬陷柳都尉叛国的证据是你捏造的吗?如何捏造的?”

郑禹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语气中带上了崩溃的情绪:“柳云景你放过我吧,我与你父亲只是同僚而已……”

“是你将伪证呈给先帝的,”季别云语气平稳,手上却发了狠,刀刃已经陷入了皮肉之中,“还是另有他人?”

少年的一串诘问如同暗处的蛇,淬着冰冷的毒液,将郑禹一点一点地缠紧,再试图把人完全绞杀。

郑禹胸膛剧烈起伏着,不敢再出声否认。

季别云在这片沉默中笑了笑,“慌什么,我又没说要立刻杀了你。你一条命,想死多容易啊,不过死了之后这一大座宅子该怎么办呢?一位夫人,两个未成人的子女,郑侍郎死后被揭发贪污受贿,他们应该也不好过吧?”

“别说了……是,是我陷害的你父亲。”

郑禹终于像是承受不住一般松了口,承认得干脆利落。然而季别云心中没有任何确认了仇人的欣喜,即使这位仇人已经在他刀下。

“这些年我也很愧疚……我愿意补偿你,无论你想要什么!”男人越说越激动,“功名和钱财我都可以给你,我是礼部侍郎,不久之后还会升任尚书……只要我握着权势一日,必然不会亏待你!”

季别云疲惫地挪开视线,他只觉得郑禹离自己太近了,让他感到恶心。

“说话小声一点。”

毫无预兆地,他掐住郑禹的脖子,将郑禹整个人从**拖了下来,任对方扑腾着挣扎也毫不松手。手掌扼住了男人的喉管,让对方挣扎不开也叫不出声来,如同拖一个麻袋般拖着男人走到了窗户旁边。

季别云将郑禹提起来,按到了墙上,借着窗纸透进来的月光死死盯住郑禹的脸。

“写一封认罪书,我就让你活下来。”

他想要的不只是仇人的命,柳家死去的十五个人想要的也应该不止如此。

季别云要柳家的冤屈得以洗刷,冤魂得以重见天日。

月光下,半蒙着面的少年人神色晦暗,一双眼盛着与年龄不相符的坚定与仇恨。

他低头掐住了男人的脖子,手臂的青筋都鼓起,不是因为用力,而是他在克制自己不要先捏断了对方的颈骨。

郑禹拼命掰着他的手,想要他松开自己的喉管,却徒劳无功,只能从喉咙中挤出沙哑的嗓音:“我只是……办事的……背后有人指使……”

这种垂死挣扎的话自然不可相信,他随口答道:“好啊,那你说出那人的名字。”

“留我一命,”郑禹的脸已经涨得通红,“我日后告诉你……”

季别云几乎要笑出来。

这种人的承诺鬼才信。如果放过郑禹,第二日这人绝对会满城地通缉他,到时候主动与被动可就要打个颠倒了。

“不必,我今夜只要你亲手写的认罪书,其余之事日后我自会探查。”

他将郑禹往另一侧的书桌边拖去,然而瞬息之间,一阵微弱的风裹挟着什么朝此处飞来。

季别云猛地闪身避开,风声从耳边擦过,下一瞬却听得利器没入血肉的声响在身侧响起。郑禹闷哼一声,随即整个身体失去了力气,失控地往下坠。

他睁大了双眼俯下身去察看,只见郑禹心口处插了一支暗器,而脸色已然惨白得不正常,有血沫从口中渗出。

室外有密集的脚步声传来,距离正在由远及近。

形势迫在眉睫,季别云只能丢下郑禹,破窗而逃。在他越过北院院墙时,听见有人在高呼捉贼,一群人闯入了北厢,踢开了房门。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季别云一阵心惊,他不知被人在暗中盯了多久,那人一听见郑禹说出背后势力便动手暗杀。

他心中再有多少不忿,也只能抛下郑禹这条线索。

如同来时那般,少年的身影悄然无声地又融进了黑暗。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