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将亮。

徐阳前来找人时,却发现少年的房门大开,人也不知所踪。

“徐兄。”清朗的声线在他背后响起,徐阳转过头去,看见少年只穿了一身单衣,额头上渗出了不少汗水。

季别云说了一声早,便往屋里去了。

“大清早的,这是去练武了?”即使习武之人大多有每日练武的习惯,但徐阳难得见到如此积极的,时辰还早竟然已经都回来了。

少年把住门扉,要关不关的,却将徐阳进屋的步伐挡住了。

“是。不过我要更衣,徐兄就别进来了吧?”少年笑了笑,不待他回答就将房门关上了。

徐阳吃了个闭门羹,在院子里怔愣了片刻。

嘿,这小子,都是大男人有什么见不得的?倒显得他像是居心不良的采花贼,被大家闺秀给堵在了门外。

片刻之后季别云清清爽爽地打开了门,望了一眼面色奇怪的徐阳,他照常笑着走了过去,“不是说要带我逛逛宸京吗,徐兄,请吧?”

徐阳摇了摇头,带着他绕着王府的幽径走出了西南偏门。

出了西南角门便离外城不远,他们走了一段路之后来到一片早市,许多挑着担子卖早点的商贩聚在附近,街道两侧的店铺也飘出阵阵食物香气。

季别云早起到现在只喝了几口茶水,腹中饥饿感愈发明显。徐阳带他在一个不大的摊位坐下,要了两碗面片汤。

“这一家我常吃,味道不错,最重要的是量大管饱。你也知道,咱们习武之人吃东西就像饕餮过境,这肚子啊是永远装不满的。”徐阳一边说着,一边给他递了一双干净筷子。

这话说得坦坦****,季别云听得好笑,不愿拂了对方的面子,故而点点头表示应和。

其实他每餐都吃得不多,却不是因为食量小,而是这四年多来已经习惯了。

不多时,两碗冒着热气的面片汤就端了上来。季别云低下脑袋,便沉入了一片雾气蒸腾的烟火世界,熨帖得他心口微微发烫。

他慢条斯理地吃着早餐,听徐阳絮絮叨叨地给他介绍宸京。

“我呢不是宸京人,也是同你差不多大的年纪来了京城。和很多人比起来算是运气好的了,一路走到现在也没吃多少苦。”

徐阳捧起碗来,喝了几大口面汤才又道:“不过我得给你几句过来人的忠告,宸京有多热闹就有多危险,毕竟人多嘛,事儿也多。何况这城内有许多都不是一般人,他们的事情就更多了。”

季别云点点头,“谢过徐兄,我记下了。”

“诶,你要记的东西可多着呢,慢慢学。”徐阳摆了摆手,转头叫了冲着街对面卖烤饼的摊主喊了一声,让他拿一份烤饼过来。摊主将烫手的烤饼用油纸包了给他送给来,徐阳给了两枚铜钱之后,拿着烤饼张嘴就啃了一大口。

他坐在桌对面,看得一愣一愣的,心想这人没撒谎,吃饭时果然如同饕餮过境。

等他吃好时,徐阳也将烤饼吃了个干净,起身时瞥了一眼他的碗,摇摇头道:“这么一小碗都吃不完,怪不得身板这么薄。”

说罢将五枚铜钱拍在桌上,带头走出了小摊。

季别云瞥了一眼,虽然只有几枚铜钱,但徐阳的身影顿时在他心中高大了几分。

又一个善人。

天色已经完全亮了,暖洋洋的晨光中,来来往往的除了百姓与商贩,还有许多书生打扮之人。

他问道:“这附近有书院或者是国子监吗?”

“非也非也。”徐阳被氛围所感染,也拽了一句文绉绉的话,继而答道,“春闱快到了,这些都是各地前来赶考的举人,你看见的这些应该都是住在附近那几家客栈里的。”

季别云点了点头。

他小时候也被父母安排好了科举求仕的路,不过没读几年书家里就出了变故。以前背的书虽然已经刻在了脑子里,他却再也没想过要考科举。

这些士人年纪各异,不过大多都比较年轻,怀里抱着书筒,有些人身后还跟着书童。在朝阳映照之下,还真有些国之栋梁的意味。

不知是因为春闱在即,还是宸京本就戒备森严,街道上有士兵穿甲佩刀地巡逻,每过几个街口还能看见有士兵值守。

起初季别云只粗略扫了他们一眼,在走到下一个街口时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看向那几位士兵的腰间。

他们的佩刀……太眼熟了。

虽然这种形状的刀并不罕见,各地都尉府的兵器也有类似制式,就连一些山匪都会锻造出差不多的刀来用,但终究是有细微差别的。季别云对兵器很敏锐,这些士兵的佩刀正好是刺杀他之人用过的。无论是刀鞘、刀柄还是刀身的形状,都与他记忆中的十分吻合。

更何况他在打斗中曾抢来亲手用过,那手感他到现在还铭记于心,季别云可以肯定,这两种佩刀一模一样。

在那几位士兵察觉之前,季别云收回了自己的视线。他面上装得风轻云淡,实则内心已经掀起惊涛巨浪,思索着前因后果。

那些要杀他之人用的刀怎么会和京城官刀一样……京城南北军一共数万人,再者能用官刀的不仅是军队中的人,他又要如何去找?

走远之后,他才朝着身侧的徐阳拐弯抹角地问道:“徐兄,那些官兵的佩刀好威风,应该不轻吧?”

徐阳不疑有他,以为他只是好奇,便道:“那是自然,宸京南北军的佩刀都一样,故意做得比前朝的厚一些也沉一些。就算不出鞘,只用刀身敲人,都能把人脑袋开条缝。对了,你待会儿跟我去一趟军器监吧,领一把趁手的兵器。”

季别云还在想佩刀的事情,就见徐阳停下脚步,好奇地问他:“你用什么兵器?等等,让我先猜一猜……你反应与出手都快,身形也轻而灵巧,应该是用剑吧?”

他愣了愣,一脸无辜道:“我用刀比较顺手。”

徐阳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又上下打量他两眼,“你竟然用刀?别骗你徐兄啊,你真耍得动?”

他眨巴两下眼睛,心说他是该点头还是摇头啊。

徐阳看起来没有恶意,也不像是轻蔑的模样,那他是该像在戍骨城时一样藏拙避祸,还是索性大大方方承认?

“我……”话到嘴边变得模棱两可,“应该耍得动吧,不然待会儿试试?”

“好!试试!”徐阳这人爽快,听了他的话反而笑了起来,又走在前头去了。

季别云在原地站了片刻,摸了摸自己后颈。

是他与世隔绝太久,已经不习惯世俗了吗?怎么感觉自己偶尔太过防备了反而弄巧成拙,显得很傻,仿佛脑子转不过来似的。

他反思片刻后又跟了上去。

一路上他们遇到不少士人,纷纷朝一个方向走去,听路人议论说贡院就在那个方向,举子们先去看看考试地点,以免之后的会试出岔子。

不过贡院正好与军器监一个方向,他们便顺其自然地夹在读书人的人堆里往前走。

季别云无意中听到那些举子的交谈,左一个明经,右一个诗赋,牵扯起他被先生折磨的痛苦回忆。

那时候父母觉得他体弱又未开蒙,便给他请了两位老师,一位教他拳脚功夫,另一位教他四书五经。他每日就在两位老师的教导之中度过,很难有机会出去玩。不过就算功课再紧也磨灭不了他渴望自由的心,他还是忙里偷闲,得了空就往书房外面跑,有时候是在自家花园里瞎逛,有时候也会去灵东寺找慧知。

现在想来,那些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只有拳脚功夫还残存在身体中,变成了本能反应。

到了军器监之后,或许是看他们是贤亲王府的人,兵器竟然有的挑。

季别云视线率先落在一把九环刀上,这种刀不仅刀身宽,刀背处还嵌了九个环,使得刀身更重。虽然笨重,一旦抡起来却极其威风,杀伤力也强,用来砍劈是最为得力的。

徐阳站在一旁冲他挑了挑眉毛,“试试?”

季别云随口答了声“好”,双手握住刀柄,将十多斤重的大刀拎了起来。九个环与刀身碰撞,发出叮铃脆响,他将刀柄挪到右手中,用略显单薄的身躯将九环刀舞了起来。

少年身形灵巧,以身体的重量带动手臂,借势挽了个刀花。笨重的九环刀被他耍得也多了几分轻盈,挥动之间风声猎猎作响,徐阳站在一旁看得连连摇头。

像季别云这样连九环刀也能耍得漂亮的,确实不多见。如今少年看起来还有些病态,若是以后身子养好了,耍起刀来或许会更加好看。

徐阳甚至还想看少年舞剑,不过季别云挽了个刀花之后便收了势,将刀放了回去。

“九环刀不太适合日常用,依我看,”季别云的手掌在一排兵器前拂过,最后停在了一把环首刀上,“这把挺好的,就它吧。”

环首刀的刀柄略细,与窄长的刀身相连,线条凌厉漂亮。他甫一握住环首形状的刀柄,就已经爱不释手了。

徐阳见他满意,便与一旁守着的士兵定了下来。二人走出军器监,却见道路上的举子们纷纷站到了两旁,似乎在为什么人让路。

季别云正好将刀收进刀鞘,一抬头便看到远处驶来一架马车,前面还有侍卫专门开道,其中几人的佩刀也和他在灵州见到的一样。

“排场不小,谁啊?”

他喃喃自语一句,却被旁边的徐阳听见,答道:“应该是礼部的人,科考归礼部管,尚书大人不会为了这么小的事情前来,马车里的应该是礼部侍郎郑大人。”

姓郑?季别云下意识警觉起来。但片刻后意识到这也不算多生僻的姓,朝中官员这么多,有几个同姓的也是常事。

他注视着马车渐渐靠近,低声问道:“不知是哪位郑大人?”

徐阳瞥了他一眼,神情有些意外,似乎在怀疑他有攀龙附凤之心。

“姓郑名禹,前些年从地方上调上来的。不过我也记不太清了,似乎是哪个地方的刺史,不知是辰州还是灵州。”顿了顿,压低声音又道,“见你年纪小我才提醒你,少去了解官场上的事情,这不是你我能够掺和的。除非你真的打算入右卫,日后在军队里一步步升上去,不然少打听。”

季别云笑了笑,“谢徐兄提醒,我只是好奇罢了。”

他当然不只是因为好奇。

四年前,在灵州的都尉之职仍姓柳时,灵州刺史便是一位名叫郑禹的。

郑禹与他父亲柳洪吉同在灵州为官,相识多年,于公于私都常有来往。虽不算挚交,却也相处得风平浪静。他也曾怀疑过郑禹,但实在找不出郑禹害他父亲的动机。

柳家遭难之前,他父亲曾收到过一封密信。然而事情进展得太快,不过几日他父亲就被斩首,那封密信的来历直到如今季别云也不知晓。他只知那封信就如同一副催命的符咒,将整个柳家全毁了。

所以……会是郑禹吗?

作者有话说:

都看到这里了,真的不打算点个收藏吗

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