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阳以为他不知道登阙会是什么,赶紧解释道:“咱们大梁尚武,先帝还在位时便三年举行一次登阙会……算了我长话短说,其实就是一比武大会,赢了的人进宫封赏,京城南北军随便挑一个,直接领兵当中郎将。”

这一通解释得确实言简意赅,季别云已经回过神来。

贤亲王是真的想让他从军,眼见他对右卫没什么兴趣,便又劝说他去参加登阙会。也不知是为了替自己在军中增添些助力,还是别有原因。

他抿了抿唇,斟酌道:“登阙会人人都可参与,故而先前我已经将自己名字报上去了。”

这回愣住的人换成了徐阳,季别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谢过王爷好意了。”

徐阳回过神来,气得在房间里踱步,一边道:“你有这计划何不告诉王爷?自己去得吃多少苦头?若是想避嫌,王爷他本打算让军中一位将军替你把名字呈上去,既可以让你顺利一些,又不必沾上贤亲王府的名头。有人扶你一把,不好吗?”

他也不计较这话是真是假,双手行礼鞠了一躬,“好徐兄,多谢王爷苦心,也辛苦你跑这一趟了。麻烦你跟王爷说,我记着他的恩情,日后定会报答的。”

徐阳一听这话赶紧摆了摆手,“说些什么报答不报答的,得了,我去回话了……那你这几日好好准备,届时也别逞强,若登阙会上出不了头还有右卫的底给你托着呢。”

他笑着点了点头,一副宽慰人的模样,“知道。”

徐阳叹了口气,打开房门往外快步离去。

季别云嘴边的笑意凝住,往后一靠,背倚着墙壁。他既不想入了别人的圈套,也不想随意欠下人情。欠的越多,要还的也就越多,尤其是贤亲王这种人,欠了之后还得变本加厉地还回去。

……说起来,他已经欠了观尘不少人情了,看来要还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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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晖楼外人群密布,楼内的人也不少。

娇生惯养的皇亲国戚们晒不得三月的太阳,也坐不得被人踏过的石砖地,大多躲在一楼借助楼阁的遮掩悄悄偷懒,或举着扇子打盹,或神游天外。其中对佛学感兴趣且能听懂佛经之人不多,毕竟天下从战乱中解脱出来也不过二十余年,见证了开国的这群人多是一些莽夫俗人,少有先帝那般的诚心,也少有闲情雅致。

二楼是皇帝以及几位近臣的地盘,包括元徽帝的胞弟贤亲王。不过贤亲王一炷香前以身体不适为由出去散心了,这会儿还没回来。

徐阳绕到朝晖楼后面的一片竹林中,在一片小池塘旁边,看见了自家那位广袖翩翩的王爷正带着两个小厮喂鱼。

贤亲王听见脚步声之后也没抬头,只问:“悬清山不小啊,去了这么久。”

他抹了一把汗,躬身回话:“属下无能,让王爷久等了。”

“说正事。”明望手心里放着一小块莲花酥,掰碎了往池塘里撒下去喂鱼,喂出了从净瓶中洒甘露普度众生的气势。

“季遥说他在之前已经呈上名字了,托属下深谢王爷好意。”

贤亲王动作一顿,终于转过头来看向他,正欲开口却收回了话头,片刻后才道:“真的还是假的,回去查查,若不是搪塞我的话……”

话说到一半,贤亲王突然笑了笑,“那他胆子确实挺大的。杀人放火之事做得,不要命的事也做得,观尘到底从哪儿找来这么个人,还挺神奇。”

后面那几句话说得小声,徐阳没听清。事实上他刚才也分神了,不自觉想起往年的登阙会,额头上便又冒了一层冷汗。

“怎么,替他担心?”明望又撒了一把糕点碎渣,笑着瞥了他一眼。

徐阳赶紧否认:“不是,属下是觉得季遥未必能胜出。”

“那只能看他自己了,这我们可帮不了他。不过胜败也都与我无关,咱们该听经就听经,该逗鸟就逗鸟。”

贤亲王将最后一点碎渣抛完,拍了拍手便往回走。

徐阳赶紧跟上,却听得王爷道:“你身手不错,可近来在练武一事上也懈怠了,那就留下来陪他练练吧。”

“王爷……”徐阳被难住了,他一直跟在贤亲王身侧,几年来甚至没有离开宸京办过事,这会儿王爷却要他留在悬清寺当个陪练……难不成是给他放假?

贤亲王抬头望着不远处的朝晖楼,摇了摇头,“这日子真是无趣啊,等了三年终于等来了一次登阙会。想我自小便跟着父皇学骑射学武艺,小一号的木头刀枪如今都还留着,若不是我生疏了,也想上去搏斗一番。”

徐阳被吓到了,连忙道:“王爷您可别说笑啊,往年也不是没人丢过性命,那儿您可上去不得。”

明望一笑,“那你更得留下来了,陪季遥练练,他若是轻易被揍下来了,那多没意思啊。你说是吧?”

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王爷绕进去了,再无话说,躬身接下了命令。

贤亲王带着那俩小厮离开了,徐阳站在池塘旁边揣摩了一会儿自家王爷的心思,片刻后摇了摇脑袋,一转身往悬清寺客舍去了。

再次回到院子里,少年正坐在房梁上,支着脑袋出神。

徐阳脚下轻轻一踢,一枚石子朝房顶飞了过去,被季别云伸手挡住,抓在了手心里。

“这么无聊,不如下来打一架?”

他清楚看见少年眼睛一亮,踏着瓦片就跃了下来。

“刀不在我身边。”季别云兴奋道。

徐阳刚说了个“好”字,少年便一拳打了过来,身形快得他差点来不及闪避。刚过了两招,余光里房顶上便冒出了一个光秃秃的脑袋,一个小孩儿趴在上面看着他们。

……怎么还有个小和尚?!

“季施主你小心伤口再裂开!”妙慈双手放在嘴巴前边,朝他喊道。

徐阳提膝挡下季别云的飞踢,抽空问道:“你受伤了?有影响吗?”

季别云这会儿刚热身,许久没有畅快打过,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早好了,别分心!”

说罢破开徐阳胸前漏洞百出的防守,格开手臂,对着胸口轻轻一击。之后以掌为刃劈向徐阳颈侧,在距离只剩一两寸时猛地停住,他冲徐阳笑了笑:“不好意思啊徐兄,承让。”

徐阳也是要面子的,无奈地将少年一把推开,“今日状态不好,不打了不打了。”

“别啊徐兄,”季别云扯住青年衣袖,“我进京之后都快憋死了,你再陪我过几招呗?”

尤其是在悬清寺这段时日,整座寺里只有他一个是俗人,听不来佛经也敲不会木鱼。唯二说得上话的人,一个是悬清寺大弟子,整日忙得不见人影,另一个还是十三岁的小孩儿。徐阳来待一天也正好,他闲散得一身骨头都痒了,就缺人和他打上几架。

徐阳顾及房顶上还有妙慈那小孩儿,略微低头,压低声音道:“你真的要去登阙会?你身手是好,可是你这身板,只怕要走着上去抬着下来。历年来不肯服输而战死之人,一只手都数不过来,就算有人愿意认输,也要被伤痛折磨许多年。”

季别云也知道徐阳好心关心自己,心里一暖,“我有准备的,徐兄放心。”

“你可知参加登阙会的都是些什么人?天南海北,不论出身不论过往,比的就是谁更能不要命地打,你何必将自己置于那种境地呢?”

他怎么不知道。

说好听一些是先帝尚武,说得透彻点,持续百年的战乱让给天下打上了一枚烙印。人们虽希望动乱早日结束,对于绝对的强势与力量却有一种骨子里的认可。先帝便是乱世中那股绝对的力量,他战功赫赫,血性难除,登基后设立的登阙会也是如此。虽然有个文雅的名字,实际上拼的就是血性,为的也是彰显龙椅上那人的绝对权力。

血性与权力便是这个王朝的根基。

季别云拍了拍徐阳的手臂,“徐兄方才不是都说了吗,登阙会是可以认输的,大丈夫能屈能伸。”

徐阳狐疑看向他,“我怎么不太信呢?”

“届时便知道了。”

“也罢,王爷让我留下来陪你切磋几日,”徐阳道,“他也怕你刚上台就被揍下来。”

“季施主——”妙慈在房顶上无措地叫他。

季别云连忙退后几步,抬头问:“怎么了?”

小沙弥笑得不好意思极了,望了一眼到地面的距离,“我不敢下来,施主能帮我扶住梯子吗?”

他与徐阳都被逗笑了,季别云起了玩心,逗弄着妙慈让小孩跳下来,自己接着。

忽的一声轻咳,三人齐齐转头看向院门。从千僧会偷跑出来的观尘大师脸色不豫地看着他们,一身红衣衬得他愈发像个祸国殃民的妖僧。

房顶上的妙慈心虚地直接将脑袋埋进臂弯,季别云尴尬地笑了两声,试图解释:“大师,小孩儿贪玩,你理解一下。”

“季施主你撒谎!明明是你拉我上来的!”妙慈抬起头控诉。

他冷不丁被拆穿,讨好地看向观尘,厚着脸皮道:“我也算半个小孩儿,大师你再理解一下?”

好好的小沙弥,被他带得上房揭瓦,确实有失体统,也怪不得观尘生气。遇见他之前,妙慈最多也是早课晚课时偷会儿懒,认识自己之后,越来越像个普通人家的小孩。

他罪过。

最后观尘还是放过了季别云,等妙慈独自从梯子上战战兢兢下来之后,便冷冷道:“和我去戒堂。”

季别云赶紧挡在沙弥身前,好言好语地劝:“我强行拉他上去的,不然你把我关戒堂吧,代他受罚。”

观尘还未表态,反倒是一旁的徐阳笑了出来,打趣道:“你们三个可真有意思,留在这里也不亏,每日还能有戏看。”

季别云一头雾水转过头去,“你什么意思?”

徐阳笑道:“提前看看你求饶的样子。”

这一松懈,观尘便将妙慈拉了过去,转身便往外走,任他反应过来之后再挽留也不回头了。

妙慈三步一回头,喊得凄厉:“施主救我——戒堂里没吃没喝还没灯——”

季别云无能为力,只能任由师兄弟越走越远。这和尚,看着好说话,怎么如此死板?他越看那赤色袈裟越觉得晃眼,真是……

美色误人。

铁石心肠!

所以观尘来他院子里原本是要做什么?怎么只说了一句话便走了?

一转身,徐阳正欠兮兮地看着他。季别云虽然不知这人到底在打趣什么,但心中有气,毫不犹豫地飞身上去。

何以解忧,唯有打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