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渐浓,寒气已彻底消散。

元徽元年三月初一,悬清寺闭寺,上下严阵以待。右卫士兵从山底下沿路排到寺院门口,禁止所有百姓进入,寺内僧众大部分都下山迎接,静候来者。

本朝太祖尚佛,时常登临悬清寺礼佛听经。后来便立下规矩,每年三月初一在悬清山举办千僧盛会,大梁境内的佛寺均可派出僧众来此共聚,而皇帝本人及皇亲也会亲临,与僧人们共同讨论佛法。

今日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次千僧会,排场铺得比先帝都大。不只是右卫,南北军都抽调了人手前来,而各地的僧人们前几日便已陆续到达,今早也下山来恭迎圣驾,站在道路两旁,人多到排出了两三里外。

先帝重视佛教,千僧会前的礼数也繁复,皇帝须在宫内沐浴焚香,更衣之后才能乘车前来。

因此以悬清寺大弟子观尘为首,这么多人安安静静地等了小半日,才在临近午时等来了浩浩****的队伍。

马车行至石阶前,却无法载着皇帝上山,圣上只好下了马车亲自步行。

元徽帝今年三十四岁,春秋鼎盛,又爱围猎,自然健步如飞,可怜了身后一群养尊处优的皇亲国戚只得咬牙跟上。

观尘跟在皇帝身后两步的距离,两人之间本不该如此沉默,然而一路上他不说话皇帝也不开口。

他不禁想起了先帝,太祖与这位元徽帝截然不同,一见到悬清寺的人便打开了话匣子,极爱谈天说地。登山时登得无聊,便要随手指一棵树或一株花草问他品种,问烦了便又提到佛经,让他一边登山一边给自己解惑。

而元徽帝还是皇子之时,每次来悬清寺都像是灵魂出了窍,身体自个儿履行圣意,心思却从不在这座山上。

观尘虽然不想打断元徽帝的神游,却实在无法忽略后面那些似有若无的痛苦喘气声,不得不开口:“陛下,前方有一座凉亭,可供歇脚。”

皇帝像是出神突然被人打断,转头看了他两眼才回过神来,“无碍,早些登上去也好。”

眼见着救不了后面那群皇亲国戚,观尘也不强求了,继续沉默下去。

元徽帝中途就没停下来休息过,一口气登到了山门外,看见了在此等候多时的觉明禅师,脸上终于露出了些许恭敬的表情。

禅师年事已高,面目沉着和善,脸上的岁月痕迹为他添了一分和蔼。见御驾亲临,不卑不亢地弯腰行了一礼,侧身道:“所有事宜皆已准备妥当,陛下请。”

元徽帝没急着进去,反倒是突然抬头望向牌匾。

身后众人屏气凝神,不知陛下突然看着那块“十方清净”的匾额做什么。这块匾乃先帝御笔题字,在山门上挂了许多年,已经融入了山景之中,但凡不是第一次来的人,很少会专门注意到它。

然而元徽帝这一望便是好一会儿,在场众人各自起了心思,也有打起眉眼官司的。

跟在皇帝身后的内侍更是偷偷抹了一把汗……难道匾额上的字写错了?

正在气氛僵持之际,还是觉明住持又请了一次才将元徽帝请进去。

千僧会要举办一天一夜,如今刚过午时,在场之人无论是信佛的还是不信佛的,都得明早才能打道回府。

在山道上拖得长长的队伍花了两刻才全都进了悬清寺,而最前头的元徽帝已经在朝晖楼内落座了。朝晖楼建在林立的佛殿之后,此处地势平坦,楼外是一大片空着的广阔场地,铺了砖石,足以容纳上千人在此谈经论道。每年的三月初一,平日的空地上便设满了席位,席位上除了矮几与蒲团,还摆着少许茶水点心。

又过了许久,朝晖楼前已坐满了人,千僧会便开始了。

悬清寺虽为东道主,却也有无法亲临千僧会之人,如一些佛法不精的小沙弥。再精确一点,这群沙弥之中便有妙慈的名字。

自他入寺以来,每年只能躲得远远的,在更高的山上望着底下的盛会。

好在今年不算无聊,因为他一早就抓了个壮丁来陪着他。

季别云与他一同缩在一间无人的禅房内,透过大开的窗户看向树影层叠中的盛会。他本对这种论经的场合不感兴趣,只不过看小沙弥一脸向往,也就不好毁了对方的兴致。

一壶茶水他很快便喝了一大半,握着茶盏无聊地把玩,时不时往外瞥一眼。

这里距离朝晖楼并不算近,只能勉强看见人形,并不能看清楚脸。他有意无意地往队伍最前面瞟,看见一位身披赤色袈裟的高大僧人,那玉树临风的身形不用猜便是观尘大师。只是他还从未看过观尘穿如此艳丽的颜色,可惜了不能凑近了好好欣赏一番。

而观尘前面还站着一位身形略微佝偻的老和尚,季别云戳了戳妙慈,问道:“观尘前头的可是本寺住持?”

妙慈满眼崇敬地点头:“对!那是觉明禅师!”

“我来悬清寺也有几日了,却一次也没见到住持身影。”他感叹了一句。

“住持年岁大了,这一两年身体不太好……”沙弥语带落寞,“住持人可好了,佛法也修得精妙,比观尘师兄还要好上许多。”

季别云第一回 听见观尘被比下去,忍不住笑了笑,“既然是师长,自然比徒弟的修为更好了。”

自几日前他与观尘从宸京黑市回来,便没再见过面,估计是在忙千僧会的事情。如今住持身体抱恙,悬清寺的担子便渐渐地落在了大弟子的身上,兴许日后观尘会越来越忙。

他没继续想下去,转头看向妙慈,问道:“观尘既不是你亲师兄,那你自己又师从何人,你的亲师兄呢?”

“我师父已经圆寂啦,至于同门师兄嘛……这大好日子不提他不提他,一念叨他的名字就容易遇见,我才不想被他教训呢。”

提起师父圆寂时沙弥并未表露出过多的失落,季别云想,看来这小孩也并不是毫无慧根,不然小小年纪也不会已然看淡生死。

他又转身拿过妙慈的茶盏,倒了一盏茶递过去。

“你就打算在这里看一整天?”

妙慈接过茶盏一饮而尽,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声气,“先帝重视悬清寺,甚至有一段时间天天来听观尘师兄讲经……可是我连去千僧会的资格都没有。”

季别云虽然把妙慈当成小孩,却也没有以长辈的身份自居。他俩只差了四五岁,童年时的回忆还留在脑海中,他也知道讨厌功课却让父母长辈操心的感受是如何的。

“你若是不开心便来找我,等日后我下山了,你也可以来找我玩。”他笑着看过去,“不过前提是你得把功课完成了,不然你师兄那里我不好交代。”

妙慈原本一脸心向往之,听完后面那句之后表情又垮了下来。

“得了吧,你们目的都一样,都想让我好好修佛参禅。可我就是没有慧根,也悟不到那些精妙的玄理。”

季别云还想安慰,却听得门外有脚步声徘徊。

“妙慈——”听声音是一位也才十来岁的沙弥,着急道,“妙慈你将那位施主带到哪里去了?”

一大一小连忙走到门边将房门推开,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那小和尚一跳。

“原来你们在此处,这位施主快随小僧来吧,有人找你。在客房没有寻到施主,这会儿正在到处找呢。”说罢也不给他时间反应,脚步一转便往外走,给他引路。

季别云连忙转头嘱咐妙慈:“你先看着,我去一趟。”

妙慈面色沉重道:“施主要小心啊,上次你受伤一事连住持都知道了……”

“我自会留神的,走了。”他没多说,抬脚跑了出去。

刚才那位沙弥已经走出很远一段路,季别云跑了几步追上去,问:“来人可说了身份?”

沙弥摇摇头道:“只说与施主相熟。”

好啊,这一天天的,来找他的人都不愿意自报家门。

季别云又只好瞎猜,等他们赶到客舍外时,却在路边看见了徐阳。他还没来得及与沙弥道谢,徐阳便走过来将他往院子里拉去。

“徐兄怎么了?”季别云跌跌撞撞地被扯到院子里。

徐阳也不看他,只问:“哪个房间是你的?”

他抬手一指,便又被拉进了房内。

门关上之后,徐阳终于松开手,连珠炮似的说:“我奉王爷的意思来给你传个话,王爷给你指了一条路,就看你点不点头了。你快快做决定,我才好趁着王爷借口休息的空当去回话,不然等王爷回了圣上跟前我就进不去了。”

季别云像是被连着弹了几个脑瓜崩似的,“等等,你倒是说我要做什么决定啊!”

徐阳这才反应过来,给了自己额头一巴掌,“找你找得都慌了……王爷说让你去登阙会,你去吗?”

“啊?”他这回是真没有料到,直接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