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快马从南边闯入宸京,右卫士兵模样的人顶着雨水朝北边驾马狂奔,一边高声喊着什么。

御街上所有人齐齐躲闪,视线随着那一人一马快速掠过,脸上一片迷茫,也有耳尖之人听懂了语句便急急忙忙朝周围人解释。

一家香铺老板站在自家门口屋檐下,看着已经扬尘远去的身影惊恐道:“哎呀大事不好,喊的是先帝显灵于悬清寺,降旨迁秘宝进宫!”

旁边一家的活计忙问:“显灵?阴森森的……不过怎么就不好了?”

“你忘了!秘宝一旦离开藏宝阁,是要惹祸乱的!”香铺老板一把年纪了,从前在战乱时代是流民,现在已经在宸京开了一间商铺,算是改命了。他对于这个蓬莱秘宝信得很,若不是天降大任于大梁,大梁怎会一统天下?若大梁没有一统天下,他估计早就被饿死或打死了。

老板愁得眉头紧锁,低声念叨:“不好了不好了,该不会之后还会有变故吧……佛祖菩萨保佑,别再生乱了……”

隔壁的伙计已经转头进去了,他这句话被淹没在人群噪杂纷乱的议论之中。

突如其来的一道先帝圣旨就这样传遍了整个宸京,连带着将恐慌的情绪也散给了所有人。而就在当天夜里,宫里也传出一个不好的消息——今上龙体欠安。

这是表明上的说法,暗地里流传得更为详细且严重。说是圣上染了恶疾,这场病来势汹汹,如同当初的三皇子一般,查不出病因,也找不到治病的法子。

秘宝还没离阁,天下便已经开始乱了。

季别云这夜没睡,自然也没错过这些消息。

三更的梆子刚刚敲过,徐阳便又进来知会他,说观尘进宫诵经祈福了。

他听了之后也只是应了一声,眼皮都没掀起,坐在圆桌旁边把玩着茶盏。

徐阳在他对面坐下,奇怪道:“你怎么对观尘大师这么不关心了?”

“我知道他在做什么,”他状似漫不经心答道,“我只是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徐阳也是个聪明人,一些事情并不需要点明,沉默了片刻后问道:“陛下其实没有病吧?这应该是王爷的意思,而且我猜,悬清寺也牵扯其中,并且站的是王爷那边。”

季别云点点头,“是,若你当初没来季宅,说不定过了今夜就会跟着平步青云了。”

“你这不是扯犊子吗,”徐阳笑道,“我去做什么,难道要当太监?”

他当然不是说笑,只是感叹一下。但徐阳看起来毫无后悔之意,甚至比他还不在乎自己的功名,轻易将他这句感慨化成了玩笑。

“是我糊涂了,说一些浑话。”季别云感激地一笔带过,转而道,“我心里其实也没底,朝中不止一股势力,尤其是丞相和他的党羽尚且立场不明,但凡投向任意一方,都足够影响今夜的局势了。”

“想知道?”徐阳看向他。

季别云被问得一愣,抬眼看过去,“你有办法知道?”

徐阳手指点了点桌面,“你不是认识丞相之子吗?何不去问问他?”

他皱着眉头,半晌后摇了摇头,“方慕之向来不喜参与权谋争斗,又是我朋友,我不该去问他。”

徐阳也没有立刻反驳,只是悠悠道:“你方才不是说不知该做些什么吗?方少丞与你的犹豫应该是一样的,就算你不去找他,他或许也会来找你。”

“我的犹豫?”季别云笑了笑,“徐兄竟能猜出我心中所想?”

话音刚落,青霜便从外面跑了进来,说方少丞来了。

“哎,料事如神啊。”徐阳笑着起身,揽着青霜一起往外走。

季别云没想到方慕之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找他,一时间猝不及防,站了起来却又坐下,强迫着自己镇定下来。

等到方少爷走进他院子时,他已经替人倒好茶了。

“少爷,白天不来晚上来,莫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季别云故作轻松地调侃道。

他抬眼看去,方慕之同从前没什么区别,只是在依稀烛火下神情肃穆,看起来竟比往日年长了好几岁。

方慕之走过来将茶水一饮而尽,坐下来之后才闷闷开口:“贤亲王去找过我爹,我爹答应了不会与贤亲王作对。”

季别云手中的茶盏向下滑了一截,被他反应过来之后接住了。他将茶盏放回桌面之后,才平静道:“那你怎么还有闲工夫出现在这里?”

方少爷重重叹了一口气,苦恼至极道:“我爹问我是否愿意替方家做事,这是个锻炼我的好机会。他年岁渐渐大了,早晚要将方家的权力交给我,他想借此机会让我在一众党羽里树立威信。可是我……我……”

“我”了半晌都没说出下一句话,季别云了然,帮忙说了出来:“可是你拒绝了?”

方慕之垂眼道:“我是方家独子,享受了这么多年的荣华富贵,也该为方家做些什么,但我偏偏自私地不想被卷入这一切……我爹也没责骂我,只是让我今夜先离开宸京,避避风头。”

他没有接话,自顾自地又喝了一盏茶,思绪纷乱复杂。

“那你呢?”方少爷问道,“贤亲王定来找过你吧?你要如何做?”

季别云没有回答,反而问:“你觉得我该如何做?”

方慕之定定看着他,语气严肃道:“贤亲王不一定会赢……羽林军与龙虎军已经从天清苑往回赶了。”

他一惊,忙追问道:“北军不是被贤亲王调离了宸京吗,怎么突然回来了?失去控制了?”

“估计是,但你有虎符。”方慕之道,“虽管不了北衙,但整个宸京的南衙都听命于你,你现在完全可以出面率军守在城外。”

季别云半晌没有说话,思索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不行……太声张了,这无异于向天下宣告有人要造反。更何况我代表着右骁卫的颜面,不能带着他们一起造反,如果事败他们会受到牵连的。不只留在京中的右骁卫士兵,还有石睿和戴丰茂,还有在西北的将士,他们还在战场上厮杀……”

他终于将憋了一天的顾虑说了出来,他造反可以,但不能替麾下其他人做决定。

方慕之起身走到门边,倚着门框看向外面淅淅沥沥的秋雨。

“乐观点说,贤亲王暗地里召回了战场上的右卫,而且我不信王爷没有应对意外的准备。”方少爷顿了顿又道,“可是反过来想,所有右卫加起来不过一万人,还没除去已经在战场上折损的,北衙两军却有两万。两边不动武力最好,若真的打起来,贤亲王很需要你的兵力。而且观尘大师也在局中,你忍心让他陷入危险之中吗?”

是这个道理,季别云都明白,可命运总是给出让人两难的抉择。

“观尘大师如何对你说的?”方慕之又问道。

他揉了揉眉心,疲惫答道:“他说随我心意,无论做什么决定都可以。”

方少爷笑了笑,摇摇头道:“他都如此支持你了,你为何不让自己坦然一些?”

季别云抬起头来,有些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与方慕之相识了大半年,他从未觉得这位少爷比自己年长,只当是同龄人,并且行事比自己幼稚。但是这会儿看过去,方少爷却比他成熟多了,透出一种大智若愚般的释然。

“如果我是你,我定然会离这场纷争远远的,保持缄默,这样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会影响到我。”方慕之转过头来,“但我们终究不一样,你骨子里就刻着快意恩仇,那又何必委屈自己呢?所有事都不止两个选择,不是吗?”

不止两个选择?

季别云怔愣片刻之后猛地站起身来,往屋外快步走去,路过方慕之时还拍了拍对方肩膀,道了声谢。整个人又有了刚进京时的意气风发,仿佛能解决挡在身前的一切阻碍。

“你去哪儿?”方少爷语气变得正常许多,担忧喊道。

“右骁卫大营。”他回头挥了挥手,“希望今夜之后还能再见到你。”

季别云走出几步又突然回头,朗声道:“你也一样,做你想做的,选择了就不要回头。”

方慕之愣住了,看着少年洒脱而坚定的背影逐渐远去,半晌终于回过神来,轻声笑了笑。

*

北衙两军不受贤亲王控制了。

观尘得知这消息时,正站在永安门城墙之上。宫里没跟着去天清苑的羽林军已经都被处理了,城墙上都是一些穿着羽林军盔甲的右卫士兵。

羽林军与龙虎军是皇帝亲兵,向来都仰仗着元徽帝鼻息。

虽然其中多数都贪恋权势,但真正回过神来之后,他们会发现自己被贤亲王骗了。那些被元徽帝培植出来的亲信,在皇位更迭之后还会被新帝重用吗?只怕是保住性命就算大吉了,被疏远、被赶出北衙都是小事。

大多数世人都以为贤亲王如封号一般,是贤明又谦让之人,不然也不会安安心心地当一个游手好闲的王爷。可只有少数人知道,元徽帝赐给明望的这个封号另有深意,并不是夸他贤明或贤能,而是希望明望能永远当个闲人,永远别生出一些不该有的心思。

北衙两军不会预料到这位王爷竟然藏着篡位的野心,自然也都不清楚贤亲王的真实面目,到底是仁德还是残暴。

故而在最坏的打算之下北衙又反悔了,想要回来护住元徽帝,也是护住他们已有的荣华富贵。

“观尘大师,王爷还等着您的回话。”贤亲王派来的手下在他身后恭敬地催促。

观尘曾考虑过许多种可能,但都不曾对贤亲王主动透露过。明智之人不会轻易将所有底细都亮出来,哪怕是对盟友。

转过身,檐外的雨幕在观尘身后连绵不绝,而他站在屋檐下低声道:“告诉贤亲王,北衙头目率羽林军与龙虎军谋反,欲弑君夺位。圣上惶恐不安却又无人可用,遂命贤亲王领右卫入宫护君。”

前来传话的那个手下已经听呆了,反应过来之后弯腰领命,却还是没忍住问道:“那如何让元徽帝下旨?”

“不必,”观尘答道,“圣上会亲自登上永安门城楼,对天下宣告北衙反叛。”

“可是这要如何做到……”

不等此人质疑完,观尘便擦肩而过,“转告王爷动作快些,其余之事不必担忧。”

他走下城楼,接过士兵递来的雨伞朝皇宫深处走去,一路走到了文英殿。

作者有话说:

权谋部分写得烂,大家看个乐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