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跪了太久,观尘起身时有些僵硬。站起来后却先将手掌贴上季别云的后颈,安抚一般轻轻揉了两下。

“没事的,别气了。”

季别云被安慰得没了脾气,那些打打杀杀的欲望也都收了大半,只是有些恨铁不成钢般低声道:“你还有什么话想跟他们说,快一并说了,我等你。”

观尘低低应了一声,越过他朝戒堂外走去。阴沉的天终于有零星雨滴落下,砸在住持袈裟上,晕开一团又一团的深色痕迹。

妙悟看见观尘出来,问道:“你对得起觉明禅师吗?自你来到悬清寺,禅师便对所有人说你是我们之中最有悟性的那一个。我们每一人都认你能够接过禅师衣钵,对你寄予厚望,但你破了戒不算,还要掺和朝堂之事,悬清寺不该有这么一个住持。”

秋雨下得一点都不爽快利落,软绵绵得像是与风在缠绕,丝丝点点落在人身上,将寒意编织成网笼住整片大地。

观尘当着悬清寺所有人的面,神情一如往常。

“斯人已逝,觉明禅师如何作想,我们都无从知晓,我只要对得起自己的心就好了。”

妙悟气急,“悬清寺百年古刹,清名不能毁于一旦……你要走,我不阻拦,但你必须将秘宝留下。”

季别云在后面听得一愣。

秘宝?难道观尘已经将秘宝从藏宝阁里取出来了?若被外界知晓,必然会轰动大梁,说不定还会引起动乱。先帝曾说过,一旦秘宝离开藏宝阁天下便会有动乱灾殃,虽然此话是假,但世间不乏信以为真之人。

观尘语气里没有任何不满与怒意,反而带着疲惫:“师兄,长痛不如短痛,悬清寺必须要经历这一遭风雨,藏在这山上只是自欺欺人。我不愿避祸,甘愿以观尘的身份为悬清寺做最后一件事。”

妙悟怔愣片刻,更为恼怒了,“你连觉明禅师给你的法号也不要了吗!你以后还修什么禅!”

“从我杀了人的那一刻起就不配留在此处了,又何来禅心。待一切尘埃落定,我会将这一身住持袈裟送还回来的……方才我已经拜别过了。”观尘说完之后回身看向季别云,“别云,我们走吧。”

季别云有些恍惚。

从在灵州重逢开始,他便知道观尘是悬清寺的大弟子,在整个宸京都享有名望,那样一个年轻而沉稳的高僧仿佛生来就该担当大任,从觉明禅师手中接过悬清寺。可观尘如今说自己何来禅心,这仿佛是一记重锤,敲碎了观尘属于悬清寺的那一部分,敲碎了那个近乎完美的幻象。

多讽刺啊,为世人讲经消孽的僧人,却已经不配拜佛参禅了。

观尘与佛祖的缘分是强求来的,如今又被迫还了回去。

季别云在僧人的目光中走了过去,然后垂眼攥住了观尘的衣袖,就像之前在暗地里撒娇那样。他走在前面,拉着观尘迎向了前方围堵的人群,这一次不需要他主动开辟出一条路,那些和尚自己退开了。

季别云顶着那些扰人的眼神,却在想,最后是他将观尘带了出去,这是不是也意味着他亲手断绝了观尘的佛缘?如果是的话那便很好,他可以来当这个坏人,若世上真有佛祖菩萨,只惩罚他一个人就好了。

不知是谁突然骂了一声“罪人”,将季别云的思绪拉了回来。

这声斥骂打破了诡异的平静,越来越多的斥责声从两边传了出来,混杂在一起。他分辨出了许多话,大多数都是骂他的,说他勾引出家人,恬不知耻,也有骂他毁了观尘毁了悬清寺的。

他没生气,甚至忍不住笑了一声。

说得对啊,他就是那个让观尘动了凡心的罪人,可那又如何?他们两人的事情还轮不到外人置喙。

季别云松开了观尘的衣袖,下一瞬却直接拉住了对方的手,倔强地握住。

不是说他勾引出家人吗?他就勾引给所有人看。

他没有回头,便看不见观尘的反应,只知道那只手很快回握了过来,紧紧扣着他的手掌,像是怕他会逃跑一样。

季别云心口一颤,心中深处那几个死结忽然就解开了一个,连带着灵魂也轻了许多。他终于抬起眼来看了看天地,虽然天色阴沉见不到多少日光,但这场雨下得很好,拂过身边的秋风也很好,甚至连那些为佛祖为悬清寺鸣不平的人也顺眼多了。

他将却寒刀收回鞘中。

路过妙慈那小沙弥时,季别云甚至有闲心留下一句话:“把你师兄带走了,你多保重。”

妙慈似哭非哭地对他们挥了挥手,还没长大的模样,但已经懂得闭口不言了。

来时望不到头的长阶在这会儿变得很短,他们很快离开了人群,又回到了前面那片无人的佛殿群里。

季别云固执地践行着“带观尘离开”的诺言,一路上都冲在前面,没对观尘说话。直到这会儿,牵住他的那只手稍一用力,将他拉了过去。

他有些茫然地回头,僧人却许久没说出话来,半晌后叹了一口气,如同也解开了什么心结一般。

“你傻啦?连话也不会说了?”他问道。

观尘的神色也终于不再紧绷着,顺着他答道:“是,被你吓到了。”

他低落地“哦”了一声,“是怕我真的对那群和尚动手?还是怕我将悬清寺砸了?”

然而僧人神情多了几分认真,“是怕你不来。”

季别云愣住了。

观尘在戒堂跪了那么久,竟是……

他磕磕绊绊道:“你在戒堂……在戒堂跪着,明明可以离开也不走,是在等我?”

僧人的目光专注而平和,如海浪将他柔柔包裹。

“你昨天说过的,即使佛祖抛弃了我,你也不会。”观尘道,“我信你。”

再没有比这三个字更能让他坠入深渊的话了,他在这一刻彻底掉了下去。

不过他掉进的是红尘的深渊,大概这辈子都爬不出来了吧。

观尘拂去他肩上的雨水,转而问道:“贤亲王来找过你吗?”

季别云还没从那三个字里走出来,愣愣地点头。

“都说了些什么?”

他张了张嘴,但是脑子里全是浆糊,最后只能答道:“……什么都说了。”

僧人脸上浮现出无奈的神情,耐心地又问道:“他跟你透露了计划吗?”

季别云摇了摇头,这才反应过来贤亲王老奸巨猾,要求他别动用虎符、又告诉他观尘被困,但就是一点也没透露到底要如何造反。

他终于回过神来,忍不住骂了一句“混蛋”,又道:“干脆别用什么计划了,直接进宫杀了元徽帝就当为民除害,天下也没多少百姓会反对吧?”

“不行。百姓不会反对,但许多大臣会,谋反篡位在他们看来不可能是一件好事,即使元徽帝驾崩,也会有大臣反对贤亲王继位。”观尘为他将一个个条理剖析出来,“更何况弑君一事从来只能存在于野史之中,若光明正大告知所有人,恐怕会引起许多动**。大梁在之后百年里绝不能分崩离析,不然天下会重新回到以前的乱世。”

季别云点了点头。即使观尘与悬清寺决裂了,但性子不会改变,骨子里仍旧是从前那个高僧。

“那你们打算如何做?”

观尘垂眸看向他,面不改色道:“欺瞒世人。”

他皱起眉头,“你们要让元徽帝自己死,或者死于意外?”

僧人没有否认。

季别云低下头思索了一会儿,忽然抬头道:“你想让我明哲保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