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谢颐。”

谢颐外表上的变化不大,依旧爱打扮、爱花哨:“哟,兄弟。”他和周拂晓对拳碰肩,然后向亲爱的兄弟展示他的最新造型,“怎么样,如假包换大学生,可以吧?”

周拂晓不能理解他的审美,但是真心恭喜他的成绩:“祝贺你。看来我们这里,我注定是学历最低的那个了。”

后来一步的汤纯冲过来从谢颐手上抢过周拂晓,热情地拥抱:“没关系,学历不重要,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

周拂晓揽着他的肩膀微笑,同时向站在最后面的张白南打了个招呼。

他们四个坐谢颐的车出发去培英。

张白南一边开车一边感慨谢家的豪横:“你都还没考驾照,你爸还能给你买车?”

“我考上大学了啊,这是奖励。”谢颐理所当然:“驾照迟早可以考的嘛。”

张白南想告诉谢少爷不是所有人考上大学都能有父亲赠送路虎:“你知道这车多少钱吗?”

谢颐在乎的不是钱:“他不给我花钱,也要花到我后妈身上去。还不如给我。”

张白南哭笑不得。周拂晓坐在副驾驶听得也笑:“你和你爸还好吧?”

“反正我们现在见不到。”谢颐玩着手上一串珠子:“我早搬出家里住了,跟他说要集中准备高考。你别说,一个人住真他妈爽,老子大干一年,考个大学不在话下。”

他说得很骄傲。周拂晓也为他感到骄傲,他骄傲谢颐还是从前那个骄傲的谢颐。

“我以前就是太在意我爸的想法,现在老子不在乎了!他爱找几个女人找几个,爱生几个生几个,老子也不图他的那点遗产。”谢颐的想法有了很大的改变:“我就专心搞个漂亮文凭,以后有了赚钱的本事,不看他的脸色老子也能活。”

连汤纯都感觉到这个富二代变得成熟了:“天助自助者,靠人最终还是不如靠自己。”

车子上了国道后,遇到了堵塞的车流,前面的前进速度很慢,他们只能跟着车流一点点移动。张白南中途下车去前头打听了消息,才知道是路上出了车祸。

四个人只能在车子里聊天等着堵塞疏通。

“所以确定了要重新开学招生吗?法院不是已经吊销了培英的办学资质?这样也能重新招生?”汤纯最关心的是这个问题。

张白南点了根烟:“无证办学也好哇,一举报一个准。”

但事实比周拂晓想象中更加复杂:“不算无证办学。被吊销办学资质的是以前的培英。如果现在的培英和以前的培英没有关系了,那就不能算是违法。”

“你是说,他们现在想搞个换汤不换药的法子避开法律风险?”

“翁铃子看到的那张招生广告的确是培英发的,但这个新培英和我们当年上的那个培英已经不是同一所学校了。场地是同样的场地,模式是同样的模式,甚至教学内容都没有太大出入,他们连‘培英’两个字都不愿意换,就是把‘培英青少年教育学校’改成了‘培英青少年训练基地’。”

“因为培英的招牌已经打响了。”张白南一针见血道,“肯定会有一部分人没有关注到旧培英被罚的消息,但是他们只要听到培英这两个字,还是认可这个问题学校的。”

“对。”周拂晓继续解释,“而且他们取了个巧,新培英在教育局、人社局都没有备案,只有工商那里查到了今年年初新申请的一个“培英艺术策划股份有限公司”,主要运营范围是培育青少年才艺兴趣,属于独立的艺术类培训机构,就可以不受人社局和教育局的管辖。”

汤纯听不明白了:“等……等一下!为什么可以不受管?”

周拂晓做了引申解释:“普通的培训机构不是教育局管,就是人社局管,比如职业教育机构、文体类教育机构或者课外辅导培训机构,教育局和人社局会发一个办学许可资质,有这个资质,学校培训办学才合法。而现在我们看到的这个死而复生的培英就是钻了个空子,走艺术类培训的渠道,不需要去申请办学许可,只要在工商局那里开一个公司,更快捷方便。”

最后,他总结:“简单来说,有人用‘培英’这个名字开了个新的公司,也是培训问题学生的。这是个全新的公司。明面上,它和旧培英教育集团没有关系,和郭庆利、王家也不一定有关。”

“就因为是个新的公司法律就管不了了?”谢颐很疑惑。

张白南叹气:“那还真的一时半会不能拿它怎么样。它都没有开始任何教学活动,也没有任何错处可以抓。人家现在就是一个普通的公司合法合规地在经营。”

“那就是要等它招到了学生,又开始虐待人了,才能查它吗?”谢颐觉得荒唐:“那还不是要有一批学生要遭罪?万一又死人了呢?”

汤纯看着周拂晓:“拂晓,能查到开公司的那个人是谁吗?有没有可能和郭庆利、王家有关?”

“在查了,还需要花点时间。”周拂晓也考虑过这个可能性,“但是我觉得,可能真的没有关系。”

“为什么?”

“虽然旧培英已经停办,但是整个教育集团并没有破产,王家如果想重新办学,完全可以继续以教育集团的名义开设新学校,换个地方、换批人马、换个名字,申请办学资质说不定还容易些。没必要开一个全新的公司。”

“也许重新开一个公司,更隐蔽、更不容易查到他们身上?”

“那肯定要是王家授意的,授意前几位主要掌权者要商议和沟通,再传消息下去。且不说这几位都在看守所,没法沟通商量,王亚存和他姑姑就是私相联络被抓的,有了这么一个前车之鉴,我觉得他们不会傻到再往看守所外面递消息,授意下属亲友重新开设学校。”

“有没有可能是下属背着他们重新开公司办学?想借他们的名义继续敛财?”

“得敛得到才行。培英能敛财,敛的不是学费,那都不够塞牙缝的,真正的大头是向王家贿赂的钱。而王家昔日能够吸引这些‘注资’,是因为他们手里有权力,自然有人想巴结他们,搞金钱贿赂。现在他们失势了,巴结贿赂的人就应该散了,那还敛什么财?”

汤纯被他一说也觉得有道理:“但如果不是他们,还会有什么人想要恢复办学?”

谢颐撇撇嘴巴,露出一个不屑的表情:“到底是什么牛鬼蛇神,去看了就知道了呗。”

因为塞车,他们到达目的地的时间有点晚了。

这间“培英艺术策划股份有限公司”办公室租在一座快捷酒店旁边的写字楼里,整栋楼只有一部电梯还坏了,四个人顺着散发出一股奇异的下水道气味的楼梯间爬了六楼才找到一间窄小的门面,墙上歪歪斜斜贴着亚克力牌子做的公司名,连个logo都见不到。

前台姑娘见到他们四个学生,以为他们是来参加活动的,指着窗户外面:“宣讲会在酒店2楼小厅,直接进去就好了。怎么这么晚才到?你们家长呢?”

周拂晓本来是想假借报名入学来打探消息,根本不知道还有宣讲会:“他们在下面停车。我们是想过来报名的。现在还能报名吗?”

姑娘头也不抬回答他:“去宣讲会现场报就好了。我这里不做报名登记的。”

他们只能又走楼梯下去,绕到酒店找宣讲会小厅,门口站着几个宣传易拉宝和两名西装革履的男性工作人员,其中一个人手里有一张表,是报名参加宣讲会的人员名单。

“没有报名不能进,下期再来吧。”工作人员木着脸说。

谢颐笑嘻嘻凑上前去,熟练地掏出几张红票子塞到他口袋里:“老哥留着买烟。别见外。”

工作人员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的口袋,最后拿了个塑封袋出来:“手机不能带进场。”

四人交了手机从后面的小门进去。里头亮着黄光,空调轰隆隆的风口下正在进行一项仪式。

学生向自己的父母跪地行礼,然后高喊一声“您辛苦了!”父母再将他们扶起来后拥抱。这是一个有利于培养亲情的仪式,有人当场哭了出来,是些隐忍的啜泣,最多响亮地吸吸鼻子,“梭梭”两声,像一条到了陌生环境里敏感而害怕的狗。

宣讲师站在最前方的台子上,他检查所有哭了或者没哭的人:“哭出来就好了。我们平时就是太喜欢把感情放在心里,不会表达出来。经过今天的课程,希望你们以后学会怎么对爸爸妈妈表达自己的爱。”

他拿着麦克风的时候,手握得很高,握到了麦克风头部,就像握着一只脱鞘的匕首。说完话后他把手背到背后,走下讲台从前排向后排巡视。

走到周拂晓他们站的地方,他的样子才从那片模糊的混浊的酱油色吊顶光里真正露出来。这是个满头白发的男人,但看面相还是个中年人的样子,他很高,瘦而挺拔。

“你们怎么现在才来?这都几点了?”他还是用麦克风讲这话,声音特别大,像说给现场所有人听的:“我这里不欢迎迟到的人。你们回去吧。”

谢颐还想给他塞钱,被周拂晓一步拦了下来:“我们不知道今天有宣讲会,本来是打算直接去公司报名入学的。是前台的那位小姐告诉我们今天有宣讲会,让我们来这里报名。我们家长在下面停车,一会儿他们就会上来的。我们是从外地来的,坐了很久的车才到这里。”

讲师皱了皱眉头,像是在思考他说的话的真实性。最终,他撇了一下头:“自己找位置坐。”

周围有好奇的目光向周拂晓他们投来。四个小伙伴在最后一排的空座位坐下,原本一张桌子只有两把椅子,但现场只剩下一张空桌,于是他们四个挤在最后的桌子后面。

“这个人的眼睛就像变态连环杀手的眼睛一样,”谢颐冷冷地看着讲师的背影:“是死的。”

汤纯觉得精神上受到了惊吓:“他好恐怖啊,特别盯着你看的时候。”

周拂晓仔细听了下面的讲课内容。这是一个主题为“孝道”的培训课,与旧培英的国学课内容有点相似,不同的是讲师加入了很多仪式和互动,他看起来对这些仪式非常重视,要求所有人都必须做同样的动作,喊同样的口号,这让课堂上的气氛变得很戏剧化。

宣讲快结束的时候,讲师才介绍了学校的具体情况和课程。然后,有工作人员上来分发报名表,想要报名入学的人填写报名表并交纳报名费之后就算报名完成。

周拂晓拍了拍坐在他前面的一位女性家长,提问:“阿姨您好,请问刚刚那位讲师您认识吗?”

家长见他长得漂亮,说话也有礼貌,对他也客气:“刘老师呀,我也是第一次听他讲课,不过今天的感受很好,难怪他们说他是个很资深的教育学家,应该是在这方面很出名的,我也是朋友听过他的课所以才介绍我来这里。”

“他姓刘?具体名字您知道吗?”

“刘占峰。占有的占,山峰的峰。”

“那他是学校的导师吗?还是学校的管理层?我们报名入学的话他还会给我们讲课吗?”

“他就是学校的创办人,但他说了,他除了校长的工作以外,还会每天给学生们讲课的。”

周拂晓作出乖巧点头的样子。他看了一眼坐在这位母亲身边的女孩,她毫不在意母亲和陌生人的对话,小小的干瘪的身体兀自地在座位上前后晃,不时捂着嘴巴发出轻微的咳嗽,就好像如果她不捂着嘴巴,那从她枯竭的身体里面冲出来的呐喊会把她整个人撕裂、炸碎。

去交报名表的时候,周拂晓没有看到那位刘老师,他问工作人员:“能不能要一下刘老师的联系方式?关于今天的课程内容我有一些问题想请教老师。”

工作人员公式化地微笑:“您可以加一下学校的宣传号,如果有任何疑问,欢迎留言,刘老师会定期在上面统一解答大家的问题。”她把一个二维码拿出来让周拂晓扫。

周拂晓递给谢颐一个眼神。谢颐掏钱塞钱的动作比在门口的时候更流畅:“姐姐辛苦了,周末还加班,下班吃个宵夜犒劳一下自己吧。”

没想到这次工作人员把钱还了回来:“这位同学,我们不收礼金的。”

这下谢颐反而有点尴尬了。

就在周拂晓在考虑是否要强取的时候,旁边的一位工作人员笑着凑了过来:“我们刘老师目前也推出了线上课程套餐,您感兴趣的话可以看一下,分别有一万八千八、两万八千八和五万八千八的套餐,现在购买五万的套餐的话,可以获得刘老师的个人联系方式,会有老师单独进行面对面辅导的机会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