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就着拥抱的姿势接了个吻。

房间里有片刻的安静。周拂晓闭着眼睛,脑袋搭在聂韬成的手臂上,黑暗里,他什么都看不见,虚空泛着一圈一圈的白光。光圈放大、模糊、渲染,最后雾一样化开,呈现出来的是周晚照的脸。

他睁开眼睛,才发现有眼泪流下来。

聂韬成低头亲吻他的眼泪。周拂晓回吻他。

平复呼吸后,他听到自己说:“贾新民跟我说,他不觉得自己有问题。他说他是在真诚地追求晚照,他也不能理解晚照对他的态度。我没有指望他能理解,我知道他永远不会理解,不管他被判多少年、坐多久的牢,以后出来了,他可能还是会去欺负下一个女孩,只要有任何一点机会,他还是会用同样的手法‘追求’其他人。”

“你觉得就算法律惩罚了他,他仍然不会悔改。” 聂韬成为他揉开皱起的眉心。

周拂晓勉强笑了一下:“郭庆利和王亚存会悔改吗?”

聂韬成不用回答他,他们也知道问题的答案。

“贾新民、郭庆利、王亚存、我爸妈、汤纯谢颐和白南的爸妈……”周拂晓用两只手掌在虚空中一捧:“他们这些人,都不会悔改。他们也永远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法律会裁决他们,舆论会谴责他们,他们会有段不好受的日子,但这段日子会过去,他们会有新的日子,只有被害的人永远等不到道歉和理解的那一天。”

聂韬成接下他的话:“而且,这个世界好像永远是他们不知悔改的人在决定无辜者的命运。”

周拂晓用头发轻轻蹭着他的臂弯:“有时候……”他做了个长长的深呼吸,“有时候我会觉得,恶,就是因为它无法通过报应或者法律惩罚去消弭,才叫真正的恶。所以我不相信善恶有报,因为没有任何一个被害者体验的恶,能被补偿回来。如果能被补偿回来,就不是真的恶。”

“这是一种很消极,也很残酷的想法。”聂韬成不置可否。

“往往残酷的那个,才是正确的那个。”

“但你会因为这些消极的想法不开心。最终陷入痛苦里面的是你,不是他们。”

周拂晓抬起头来,凑上去和他接吻。

聂韬成回拢手臂,手掌轻轻抓弄他的发顶,像安抚一只敏感的容易受伤的动物。

“我不是觉得你的想法不对,你是对的。”聂韬成低声在他唇边说,“恶是没办法消除的。贾新民他们这些人就像……就像台风、地震、火灾……是一股蕴含着极大的破坏力量的灾难,所到之处,就会造成伤亡、绝望、痛苦。而且灾难必然发生,不可避免。”

“即使我自己就是从事法律专业工作的,处理了大大小小很多的极端恶性的案件,我也明白,在法律面前,这些灾难造成的破坏很难去弥补。更何况,我们的法律还有很多漏洞和缺陷,有些恶,连法律都没办法,更不要提去实现真正的公义。”

周拂晓有点动容,聂韬成作为一名检察官能说出这样的话是不容易的。

聂韬成抚摸他的脸颊,指腹在他的颊腮流连:“但最糟糕的情况其实是,我和你,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这些继承了受害者遗志的人,陷入痛苦不能自拔。晓晓,我不希望你这样。”

“‘生活毕竟只是生活,生活只在我们自己,而不在外界。’*我希望你开心,自由而快乐地活着,这个世界好还是不好,生活难还是容易,你都能过好自己的日子。”

“因为只有你活着,精彩而骄傲地活着,才是对施害者和邪恶最大的打击。”

周拂晓只要稍微张唇,就能触碰到对方的嘴唇。他捧着聂韬成的脸颊深切地吮吻。聂韬成把他搂紧,他们在**翻滚,嘴唇从来没有分开过。

直到周拂晓觉得有点喘不上来气,他压在聂韬成身上,两只手撑在聂韬成脑袋边,这个角度聂韬成的两只眼睛里全部都是他。他低下头来,两人额头抵着额头,鼻子抵着鼻子。

“不要伤害自己。”聂韬成对他微笑:“哪怕是用消极的想法伤害自己也不要。晚照受到的伤害已经够多了,她不希望你再受伤的。”

周拂晓吸了吸鼻子,点头。他眼里是含泪的,但那眼泪最终没有落下来。

一周后两人在周晚照的墓地遇到了周拂晓的父母。

两位长辈面相比聂韬成想象中苍老许多。按理说,周拂晓今年刚满二十,他的父母年纪不应该很大,顶天了五十岁,这个岁数到了检察院都是些如日中天的骨干干部,各个正是状态最好的时候,哪有显老态的?

但眼前这对老人家说是年逾古稀也会有人相信的。周父满头华发,体态不大好,佝偻着背,腰也是塌的,身上衣服不是很整洁,到处擦灰,一条黑裤子白一块黑一块,成了花斑裤。他又爱皱着眉头,连带五官紧绷着,更显愁苦。周母一张小小的黄脸,从五官上能看出年轻时的丽影,身上穿白色绣彩花的短衫,显得气色好些,但腿脚走起路来蹒跚,要支着腰走路。

学校被封校调查后,周家二老一直联系不上儿子。周拂晓的旧手机被贾新民损坏报废,新手机换了电话号码后家人就找不到他了。据说两人找到学校和检察院很多次,苏文卓见到后才代为转达了消息。最后,周拂晓同意在这里见两人一面。

周母见到儿子很激动,一边抹眼泪一边用口音极重的方言说:“父母孩子哪有隔夜仇呢?你回家吧。我和你爸爸都很想念你,奶奶也很想你……”她絮絮叨叨地哭了很久,拉着儿子的袖口不愿意放手。周父在旁边叹气。

周拂晓耐心等她哭完,最后才说:“我会定期给奶奶寄钱的,有空的时候我也会回去看她。你们就不用再联络我了。我说过,晚照死了,你们就当我也死了。”

这就是他对父母最后的话。往后,他真的没有再见过父母一面。

聂韬成陪着周拂晓进墓园,一排排的樟树被风吹得沙拉沙拉响,叶子的气味散开来,那气味有点怪,说香也不是香,像洒了驱虫药似的。满眼都是种满樟树的青色的山,烟气渺渺轻淡。

周拂晓把黄纸十二张一叠垛好,一叠一叠放在桶里烧,聂韬成找了根竹竿过来翻纸,以免黄纸烧得不均匀把火灭了。浓烟呛得他们俩咳嗽,周拂晓一边咳一边抹眼睛。烧完纸他把贡品带来摆上,敬了酒说了话,又拉着聂韬成在墓前鞠躬,才从墓园里出来。

两人牵着手说话——

“既然已经下决心断了关系,这次为什么还是见了?”

“这是最后一次,就当是告别。以后要是他们再找到检察院去,告诉文卓姐不用客气了,如果干扰到了工作人员和检察院的工作,该报警就报警吧。”

“真的一点情面都不想留了?”

周拂晓低头看着两个人交握的手,没有马上接话。他们从山上下来,这会儿风有点凉了,吹得脖子后面一阵寒意,他缩了缩脖子,转过头去看山上林立的碑群,一层一层的满山的碑石往他的肩膀上压过来。他才开口:“我……我无法原谅他们。我做不到。”

过了一会儿,聂韬成揽着他的肩膀:“晚上不做饭了,我订了餐厅。今天吃点好的。”

周拂晓反而不好意思,这段时间他都是吃聂韬成的,住聂韬成的,无业游民的他打算明天开始去人才市场找工作:“没必要,下馆子又浪费钱。”

“有必要。”聂韬成觉得应该给他一个像样的仪式:“就当庆祝一个新的开始。”

餐厅订在了商场里面,去的路上聂韬成还买了一束花。西餐厅很有气氛,就是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不会点洋餐,牛扒到底应该几分熟自始至终没搞清楚。周拂晓心大,他吃饭通常是抱着只要吃不死,就往死里吃的心态,更看重量而不是质。聂韬成就比较郁闷,他根本吃不惯西餐,为了谈恋爱才想玩一回浪漫,差点没把自己玩儿脱。

周拂晓笑话他:“就跟你说了,宿舍楼下东北烧烤就可以了。”

“难得来一回嘛。”聂韬成看着盘子里冒血水的牛扒犯怵,最后还是让厨师回炉回成了全熟:“你看人家门口贴着米其林一星。一辈子也就吃一次,当作长长见识。”

周拂晓不知道什么是“米其林”,也不感兴趣:“你是不是还有什么小动作要搞?”

他都快成聂韬成肚子里的蛔虫了。聂韬成干咳两声缓解尴尬,挪了挪身体,离得他近了点。

他们坐的位置是一张四分之一圆的弧形沙发,自然地形成了一个半开放形状的小空间,是个很适合情侣的位置。聂韬成本来和周拂晓对坐着,挪近了两个人的肩膀能挨在一起。

这样的距离让周拂晓一下子有点紧张起来。他不习惯在公共场合里这么亲密。

“我想着,我们在学校里不是说过……”聂韬成还在组织语言,“如果咱们俩这次能顺利渡劫,就在一起的事……虽然该做的都做了,但是我觉得有个仪式显得比较正式点……”

“拂晓!”熟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周拂晓挑眉转头,正看到谢颐向他招手。

这位富二代回家后看起来日子过得还不错,一身名牌衣饰已经恢复了,气色也红润,精神也饱满,尽管时间不足以让他那头茄子色的毛恢复到原样,但寸头配着宽大球衣和大金链子反而叛逆味道更足,人群中一眼便能识别出他来。

谢颐像是餐厅的熟客,餐厅经理见了他就喊小谢先生。他现在是要造型有造型,要排场有排场:“兄弟!真的是你!聂教官怎么也在这儿?你们俩来吃饭?”

周拂晓站起来和他拥抱微笑:“好久不见。”

谢颐大手一挥就指挥餐厅经理:“再拿瓶红酒过来,这桌的单我买了!这我亲兄弟周拂晓,记住了!以后他来吃饭,账都记我名下。谁敢收我兄弟一分钱,就是跟我谢颐过不去。”

餐厅经理点头哈腰地去拿酒了。

周拂晓觉得这样不好:“我们自己付账就好。不要你破费了。”

谢颐还要和他辩,后头有谢颐熟悉的长辈在招呼他去包间,他们像是来参加饭局的。谢颐只能匆匆告别:“回头聊!好多事情想跟你说呢,改天约汤纯和白南出来,听到没有?一定给我打电话!多吃点,别给我省钱!”

整个餐厅都能听到谢少爷热情洋溢的声音,邻座好奇的食客伸长了头像看戏一样看着他们。本来西餐厅里就讲究光线暗,音乐轻缓优雅,安安静静才有情调,他这两嗓子全把气氛搅坏了。

一餐饭吃得不伦不类,从餐厅出来走在回家的路上周拂晓和聂韬成都觉得好笑。

马路上人多,聂韬成悄悄地牵他的手没人注意,周拂晓也不挣脱:“下次别去那种地方了。”

聂韬成也不想再去西餐厅了:“行。咱们确实不适合。”

周拂晓高兴起来,他晃**着和聂韬成牵着的手:“我明天开始去找工作,等工作确定下来了,我们就换张更大一点的床,现在的单人床就不要了,我还有些家当可以搬进来。”

“柜子也要换个大点的,周末再去买多一套桌椅。”聂韬成喜欢听他规划他们的未来。

“以后我可能要经常上夜班,但是白天要是在家还能给你做做饭。”

“检察院有食堂,不要你做饭。你还会做饭?”

“我为什么不能做饭?我做饭挺好吃的。”

“我的意思是不要天天做,上班就够累了,还要做饭……”

……

周拂晓闻着路边煎饼的香气,又饿了,西餐厅那点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对他来说不够。他跑去小摊上又要了两个煎饼,不一会儿心满意足地拎着煎饼跑回来,他一个,聂韬成一个。

他们一边吃煎饼一边走回家——

“酱放得有点多了,有点咸,你的呢?”

“我这个不咸,你吃我的吧。我喜欢咸一点的。把你的给我。”

“聂韬成你看看你啃得什么样子?都漏了!”

“哈哈哈哈……”

(*“生活毕竟是生活……”:出自陀思妥耶夫斯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