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席扉明白绝不能在秋辞面前提自己母亲了。在休息站里,秋辞趴在方向盘上因呼吸急促而不住起伏的背,和他向自己讲完初中那件事后向后弯折的腰一样,都是盛席扉这辈子都不能再看见的。

他隐约觉出在这件事上,秋辞的恐惧更甚过自己。秋辞比自己更害怕被自己母亲知道。

他已经觉察到没那么简单了。不只是秋辞说的,他犯了错,徐老师帮他悬崖勒马,挽救了他的人生;也不只是母亲口中的因为秋辞是同性恋,所以厌恶他。

盛席扉最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秋辞起初会对自己母亲那么好,顺便对自己也那么好。从来没听母亲说起过这个学生,秋辞也不是刚搬到北京,却像是凭空地出现,又那么迅速而无声地参与进他们家的生活。

秋辞可不是热心好事的性格。他现在太了解秋辞了,知道秋辞心肠好,可也心肠硬。他通常只帮无人能帮的人,而不是像他曾经对待自己一家三口、甚至添上虞伶,那样主动给自己招揽人情。

虞伶曾说秋辞对他格外关注。虞伶还曾开玩笑似的说:“秋辞好像觉得我嫁给你亏了。”

盛席扉最郁闷的是他已经快想不起来当初三个人坐在一起吃饭时的情形了。头几面见到的那个疏离、傲慢、世故、或许能引发他些许好奇但绝对不多的秋辞,早就被现在这个一想起来就心疼、一看到就忍不住笑出来的秋辞覆盖了。

他似乎离真相不远了,但实际上谬之千里。他想这些事时,总是很快便被虞伶的那两句话缠住:头一句像是秋辞对自己的初识印象不错,后一句则反过来,正如秋辞一贯矛盾的性格与表现。他总是最计较秋辞到底爱不爱他,所以永远猜不到真相。

从老家回来后没多久,盛席扉公司新招的几名员工陆续入职了。新办公室还没就位,先在旧办公室里将就着,秋辞嫌挤,便去挂靠的那家小公司上班了。他通过盛席扉接手了一个新项目,恢复了从前日日通勤的规律生活,只是不需要总去公司加班,也不用出差。

他们都比之前更忙了,越发少地去出租屋聚餐。两人的晚饭常常是在秋辞那里随便做一点儿,之后便面对面坐在餐桌前加班——秋辞的书桌是为他一个人准备的,太小了。他们吃饭时总有话说,工作时却常常对坐几个小时也说不上一句话,但会在自己去喝水时帮对方也倒一杯。

盛席扉蚂蚁搬家似的把自己的东西一点一点地搬进秋辞家。

他和峰峰他们在生活中金钱方面分得不仔细,多数情况都是今天你付账,下次就我来,只除了房租。这事归峰峰管,他们每月先把房租转给峰峰,再由峰峰转给房东。

盛席扉住秋辞那里的第一个月,峰峰把水电杂费退给他了。第二个月,敏敏问他:“你还回不回来住?你要是不回来我可让我女朋友住进来了,她现在住的地方上班远。”

盛席扉先请示秋辞,秋辞惊讶地问:“是那个‘妹子’吗?这么快?”

盛席扉于是理直气壮地真正地搬进来。

同居不仅仅是节约房租、上班路程之和更短、点外卖永远够到起送标准;也是一个人做一个菜,一顿饭就能吃到两个菜;是定期洗晒**用品,只需要洗一条床单;是深色衣服和浅色衣服分开洗,也终于能轻松凑够一洗衣机;是到了时间,即使不饿也有人提醒你要吃饭,即使不困也有人提醒你要睡觉;是如果躺下睡不着,还有人抚摸你的后背,提醒你闭上眼睛;是心里突然涌出一股情意,就能亲到他的嘴。

有一天秋辞对盛席扉说:“你让我享受了这么多个好觉,仅凭这一点,我都要感激你一辈子。”

从他口中说出“一辈子”这个词,盛席扉心里都跟着震了震。

但他不知道秋辞说的“仅”是相对什么而言,也不知道他说自己帮他改善了睡眠,除了绳子和性,还有没有别的原因。

捆在秋辞胳膊上绳子先是越来越松,但随着他重新开始工作,又逐渐收紧。盛席扉已经有了经验,尽量避免再勒出淤血,所以解开绳子后,皮肤上就只有麻绳整齐的勒痕。麻绳的印记一排排并紧了,就变成印花,看起来很像蕾丝的图案,像是长在秋辞的皮肤上,漂亮极了。有时候时间充足,他就能仔细地观察那些美丽的图案是如何在秋辞的皮肤上慢慢变淡,直至完全消失,就像他曾经观察蝉的若虫蜕皮那样耐心而满怀赞叹。

他在客厅的天花板上装了一个钩子,想把这个当做秋辞的生日礼物。秋辞起初很喜欢,钩子刚装好就套了根绳子进去,结果拽了几下发现自己不敢了。他被那次失败的吊挂挂出严重的心理阴影。这可让盛席扉犯了难。他本来就不善于送礼物。

临到秋辞生日的前几天,盛席扉几乎要焦虑了。他甚至开始在网上搜有关男朋友女朋友过生日送什么礼物这种话题,还被秋辞发现了,当天晚上秋辞在网上订了两张电子票,是盛席扉以前没接触过的舞剧

秋辞说:“你陪我看场演出,就算帮我庆祝生日了。我真的没有过生日的习惯。”盛席扉看眼演出日期,都不是他生日那天的,只是生日过后的一个普通的星期六而已。

真正生日那天,秋辞分别给父母打了一通问候的电话,盛席扉想买个蛋糕都被他否了。之后的那个周六,为了舞剧,秋辞倒特地打扮了一番。他平时就喜欢穿衬衣,这会儿外套、西裤、领带齐全,还要盛席扉也穿正装。

盛席扉的这套西服是以前为了见投资人才买的,那会儿还跟朋友们戏称,要是自己得天天穿着西服上班,那比让他天天给别人找bug还难受。

那个周六的傍晚,他和秋辞都穿着正装站在试衣镜前,他满心都是得意,觉得两人般配得能直接去拍结婚照。

可惜舞剧没太看懂。太现代了,太抽象了,一开始秋辞还能腾出精力给他讲,后来看进去了,就把他给忘了。他只能觉出音乐挺好听、鼓声挺大气,主角被布一圈圈缠起来、被泼红颜料那一幕虽然看不太懂,但确实震撼。两个小时候的舞剧只看出这些。

最后半个小时他就负责给秋辞递纸巾擦眼泪,心里又疑惑又惭愧。

退场时,观众们都兴奋地讨论个不停,盛席扉就更惭愧了,好像听完一节课,大家都收获颇丰,只有他没听懂。这可是他从没有过的经验。秋辞本来还浸在舞剧的氛围里,眼珠也浸在泪里,见他这副茫然又丧气的模样,忍不住破涕为笑。

盛席扉让秋辞赶紧给他讲一讲,好让糟蹋的票钱值回来一部分。

秋辞笑得不行,又觉得抱歉,“不该叫你来陪我看这个,我们应该去看电影。”但又说,“但是我想看这个舞剧很久了,一直没有时间。”

盛席扉就说:“那你更得给我讲讲了,让我也受一下艺术的熏陶。”

秋辞便给他解释主角一开始的白衣象征什么,别人往他身上扔的红纸片、泼的红颜料是什么,逐渐缠住他的红布是什么,最后被割开又是什么。

他一开始还有所收敛,后来就滔滔不绝,还同盛席扉讨论起艺术有别于理性逻辑的感性逻辑。盛席扉使劲咽回去一个哈欠。

秋辞总算意识到了,收住口:“你有没有觉得我太迷这些不切实际的东西了?”

盛席扉笑着挠挠鬓角,“你有没有觉得我太不懂风情了?”

两人都忍不住笑了,并排走路时,肩膀时不时碰在一起。两个影子一个高一点,一个矮一点,相触的边界因半影原理融在一起。

“你为什么会哭?”这才是盛席扉最感兴趣的,他已经发现秋辞在哭这方面比自己硬汉,但很容易为电影、音乐这些东西掉眼泪,

“可能因为我天生比较敏感吧,舞蹈演员跳舞的时候心里蕴藏了感情,并且通过肢体表达出来,然后传递到我的身上,他压抑的时候我跟着压抑,他释放的时候我跟着释放……你看到主角在台上也流眼泪了吗?”

盛席扉很惊讶,“是吗?我好像有点儿印象了……我以为是汗。”

他这么诚恳,秋辞又笑了,忍不住抬手摸了下他的鬓角,也有汗。穿西服对盛席扉是种折磨,他提醒他可以把外套脱下来了,领带也可以摘了。

室外不像剧院里有冷气那么凉爽,但是夏夜的微风也总是舒服的。两人默契地没有去找车,而是随着逐渐分流的散场观众信步走在步行街上。

秋辞又说羡慕他,“羡慕你这种不过分敏感的性格。”

盛席扉笑出声,“迟钝点儿睡得香吗?”

秋辞也笑,“迟钝点儿,做什么都高效,不仅限于睡眠。”他说以前就很羡慕一些同事,他们乐于和各种人打交道,那种人与人当面的交流在他们看来才有实在感,而对自己,那些都只是工作,是种消耗。

他和盛席扉说世界对于自己总有种“过载”的感觉,噪音太多,异味儿太多,杂乱的信息太多,“不是因为我脑容量比别人小,别人能处理的我处理不了,而是我的感官太灵敏,我的眼睛、耳朵、鼻子接收到的信息比一般人多。我以前以为这是聪明的表现,还自我安慰,以为自己比别人更优秀。但是后来我又觉得,也许是我大脑的筛选功能比别人差一点,把太多应该忽略的无用信息也接收进来,塞进我的脑子里,加重它的工作量。就像我们的眼睛能看见鼻子,大脑却知道忽略它;很多信息本该也这样被忽略掉,我却没有这种功能。”

“所以你总觉得累啊。”

“是呀。”

“但敏感肯定也有优点,比如你跟人打交道,察言观色这方面就比一般人敏锐,别人怎么去看都抓不住的细节,你一眼就看到了。”

“当然,凡事都有利有弊,肖邦、曹雪芹、梵高、普鲁斯特,这些人不都是高敏感的人嘛。”

盛席扉听出些味道,“要是让你选,你是继续做敏感的,还是做迟钝的?”

秋辞又笑了,“敏感的。”

“自恋哦!”

秋辞说:“自恋又自卑,最麻烦。”

“你自卑吗?”

秋辞不说话了,拿出手机搜了几下,给盛席扉看屏幕:“这是今天这场舞剧的主角。”

盛席扉看了一眼,十分惊讶,没想到主角卸了舞台妆以后长得这么……

“漂亮吗?”

“……嗯。”

秋辞把手机拿回来,继续搜,“不说那些虚无的了,我们谈点儿世俗的。这主角以前是演员,偶像派,好像还挺火的,因为长得好。”他又给盛席扉看自己屏幕,是这个主角在别的舞台上的剧照,赤着上身。跳舞的人当然身材好,四肢舒展开来,看着非常漂亮。

秋辞问:“你看他的身体有感觉吗?”

盛席扉推开他的手,“你别逗我了。”

“我是认真问你呢,如果让你想象和他上床,你能想象出来吗?”

盛席扉心里有点儿发堵,又不想怄气似的说话,就干脆抿起唇不开口了。他想起他们刚刚说的敏感和情绪,秋辞一定早看出他不喜欢这个问题,可还是要问。

秋辞也不说话了,收起手机,两人继续走路。过了一会儿,秋辞悄悄碰了几下他的手背,两人的手握到一起,但之后谁都没有再开口。

这像是两人第一次冷战,又不太像。因为他们比平时上床更早,秋辞的手臂上又长出蕾丝的花纹。他趴在**,胳膊放松地伸到头顶上方,盛席扉盘腿坐在他旁边,隔着浴衣轻轻抚摸他的背。这样摸了一会儿,盛席扉觉得弯着腰不便利,便侧躺下来,一只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有节奏地抚摸,有时看看秋辞的脸,有时看看他胳膊上的蕾丝花纹,或者看看他被浴袍贴着的后背。

这样抚摸了一会儿,秋辞换了个姿势,把伸出去的两只手收回到身子下面,在身下动了几下,然后停下来。身体和床之间有了一段缝隙,手垫在下面。

盛席扉手心开始发烫,他也忍不住换了个姿势,伏到秋辞上方,轻轻地抓住贴在背上的浴袍,发现它们是松弛的。他一直往上拽,一直能拽起来,就把布料越来越多地攥进手里,直到看见两片前襟从秋辞的身子底下冒出头来。

秋辞的脸依旧侧躺在枕头上,但已经害羞地紧紧闭上眼。这时他才知道秋辞之前问他那些令人难堪的问题是何意。他晚上刚看过一场演出,那两片衣襟也成了幕布,已经打开了,露出对他而言神秘无比的内部。他又想到他们在那之前谈论的“敏感”,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