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穿过繁华的闹市, 绕过桂花巷,晃晃悠悠总算到了薛莹雪家门口。

半年前,薛莹雪出阁,嫁给了时任翰林院编修的郑秦, 之后便随着郑秦一起, 住在了桂花巷。这处宅院, 虽比不上薛莹雪原本住的侍郎府那样宽敞,但住的也还算舒适。

马车及至门口停下, 薛莹雪缓缓下了马车,与清和郡主拜别。

这一路上两人都相顾无言, 没怎么说话,似乎因为方才薛莹雪待那丫鬟的态度,清和心里始终有些芥蒂。

在她看来,薛莹雪为人处事向来都是宽和谦逊的,从不会恶意揣测他人, 也不会对旁人说三道四, 对待下人, 也是耐心包容的。但今日发生的种种,却又颠覆了她的看法。

薛莹雪待她还是一如曾经, 可清和却总觉得有些不一样了。

那丫鬟那般狼狈, 又不见那位孟夫人的踪影, 即便那丫鬟不说,随意一猜也能猜出来, 必然是遇上了什么麻烦,让他丫鬟着急忙慌要回去, 当然是要和府上的人说。

这样的事情, 清和觉得自己是能看出来的, 既然她都能看出来,那莹雪姐姐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女子最重名节,出了这样的一档子事,当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她不多问那丫鬟,也是本着这个道理。

她不相信已经出阁的薛莹雪还比不上她,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

那样咄咄逼人不留情面的女子,当真是她印象中的莹雪姐姐吗?

清和拧着眉,心底越发惆怅。

因着这心底的惆怅,即便是送别薛莹雪时,清和也只是勉力挤出几分笑容,并未多说什么。

要知道两人前几日分别时,她可是万分不舍,与薛莹雪说了一大段的话。

“我这便回去了,郡主也早些回宫去,莫要在外头待太久了。”

清和微微颔首,声音极轻的应下。

车帘放下,站在门边的薛莹雪远远看着马车离去,拐过巷口,看不见时才收回目光,转身进了门里。

薛莹雪在家中稍稍歇息了会儿,便等来了下值的夫君。

郑秦在翰林任的是清闲的差事,上下衙门大多都是到了时辰就走。虽说能力上显得平庸,但与同僚上峰交好,却是个中能手。以至于在翰林院才待了一两年,便被薛京看重,选做了女婿。

如今有了薛京这样的岳丈,之后的仕途就更是平步青云,人人艳羡。

换了身轻便的衣裳,郑秦瞧见了坐在美人榻上的薛莹雪。

她单手撑着腮,眉间好似拢着一层淡淡的愁绪。

郑秦自如地坐在她跟前,“夫人这是在想什么,发了好久的呆了?”

薛莹雪嘶了声,随即收了手坐正,略带疑惑的看向面前的人。

“我今日碰上了一桩事,这桩事情与礼部那位孟侍郎的夫人有关。”

片刻后,她接着说到,“若我猜的不错,那位孟夫人兴许遭了意外,说不定是受了伤失踪,又说不定……”

她没再继续说下去,一双眼打量着郑秦,“夫君,你可晓得那位孟侍郎是有什么仇家吗?”

如若不然,好好的,谁会寻一个内宅妇人的麻烦。尽管这事不关己,但这事想起来还是让薛莹雪心中有些许惶然。

朝堂上的事情,风云变幻的,说不准改日那祝苡苡今日遭遇的事情,她也能碰上。毕竟她爹爹和丈夫可都是在朝为官的,可总不能因为这个,她这下辈子都拘在内宅中,一刻也不出门去吧。

越这样想着,她心里越是烦闷。

握起面前郑秦的手,她道:“推己及人,我有些害怕。”

郑秦反握住薛莹雪的手,柔声安慰,“雪儿莫要害怕,为夫不会让你遇上这些事情。”

面上笑着一派云淡风轻,郑秦心里却早已是思绪万千。

孟循出身翰林院,郑秦曾与他打过交道。就郑秦所知,孟循为人谦卑。明明是难得一见的少年状元,却也从未试恃才傲物,待人处事都极其温和。那是在翰林院都有口碑的人,他郑秦又怎会不知?

只是自从孟循兼任刑部郎中之后,一切就变了。

先是那桩陈将军的案子,又是后面江宁织造贪墨的案子……

郑秦不算太了解孟循,但从他做出的那些事也足以见得他品性如何。

是个忠君之臣,还不曾参与党争。按理来说,这样的人,自己那位老丈人,应该会抛下橄榄枝,有意与他结交,可偏偏,孟侍郎在那两张案子上又多次得罪了薛京。隐隐的,还让张尚书不悦。

如今首辅徐中礼告假休养,内阁里头群龙无首,派系尤为分明。按当下来看,怕是不出三个月,徐大人就要致仕,很快内阁便会庭推出接任之人。

他从几个同僚口中得知,那位孟大人此番是奉皇命前去两广督查私盐一案。这桩案子牵连极广,官商勾结,多少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无事发生。若真要查出这背后之人,恐怕朝堂上,又要起一番动**。

仔细去想,要真和莹雪说的那样,那位孟夫人遭了不测,恐怕也就是因为此事。

妻子口中的“仇人”,真去算,老丈人还算是一个。

只是这样的话,他自己心里清楚就可以了,没有必要与面前的人说。

郑秦握着薛莹雪的手,又紧了几分。

*

送别薛莹雪后,清和仍止不住去想方才遇到的事情。

那丫鬟支支吾吾,定然是有所隐瞒。而那马车之上,又不见那位孟夫人的踪迹。

这事本与她无关,可偏偏叫她碰上,叫她晓得了。这会儿,她实在做不到,若无其事,无动于衷。可这样的事,她又与何人去说,他又该做些什么才能帮到那位孟夫人,她只是个外人,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

日暮西沉,马车缓缓向宫门口驶去。清和掀开车帘朝外头看去,长安街一如往常热闹。

她眉心紧蹙,两片唇紧紧抿着。

倏地一阵颠簸叫她从愁绪中脱身而出,她抬头朝远处望去。

两匹高头大马,由远及近,缓缓而来。街上人要比几个时辰前少了一些,那两匹骏马便格外显眼。

待到看清了那有些模糊的人影,清和面上一喜,随即赶紧放下车帘动作,利落的跳下马车。

外头站着的护卫有些意外,正想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清和却快他们一步。

“我看见薛世子和穆大人了,你们在这等着,我去去就来!”

说完,她便毫不犹豫的朝后走去,护卫和车夫,只得将马车停在旁边等待。

另一边,韩子章勒紧了缰绳,骏马的步伐也随之缓和了几分。

很快,韩子章朝和穆延并行。

韩子章唇边勾着笑,“切磋赢了怎么还闷闷不乐的?底下那两个原本不服你的副千户如今不都乖乖的了,还有什么好烦的?”

穆延瞥了韩子章一眼,淡淡道:“世子,我没有烦,也没有闷闷不乐。”

“那怎么还拉着脸?”

从前底下的那些人,都爱议论韩子章时常冷着脸,不苟言笑,如今看来,穆延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分明二十不到的年纪,成日一张脸上无悲无喜,老成到比起那些而立不惑之年的,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穆延依旧没什么反应,“世子多想了,我从来都是这副模样。”

韩子章本就不善与人打交道,这会儿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平心而论,他是很欣赏自己这位弟弟的,可惜,穆延并不怎么搭理自己。

皱眉犹豫了半天,正想再说些什么时,一道声音传入耳边。

“韩世子,穆……穆延。”

垂眸去看,竟是清和郡主。

她脸上带着笑,又隐隐透着几分羞怯,瞧着模样便晓得她很开心。

韩子章轻巧地跃下马鞍,“郡主。”

清和后知后觉自己笑得太过明显,她稍稍收敛了神情,“世子与穆大人,这是才从演武场过来么?”

话虽是朝着韩子章问的,但目光却时不时的偏向身后正在下马的穆延。

他站在灯火未曾照耀到的暗处,不知在想什么,神情漠然,清俊的面容莫名添了几分晦暗。

一身玄色的窄袖衣袍,将他身形显得更加高大挺阔,像是一座巍峨又孤高的山,烟云缭绕,朦胧的不太真切,看似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

清和恍惚想起,自从她见到穆延直至今日,他好像从来都是这样。

即便她央求太子表兄,让穆延护卫她出宫安危,两人的距离也并没有因此而拉近,他们始终隔得很远。

穆延分明还未到及冠之年,为什么在他面上她总寻不到十九岁该有的模样。

她听太子表兄说过,穆延身世坎坷,是广平侯好不容易才找回来的。

思及此,清和原本挂在嘴边的笑,顷刻便消散了,心里酸酸涩涩的,很不是滋味。

韩子章并未发现清和面上有何不妥,他答到,“是我与穆延才从演武场回来,郡主这是要回宫去么?”

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察觉韩子章问询的目光是,清和才慌张的点了点头。

“是……我要回去。”

清和渐渐回过神来,神思也清明了不少。

“那就此别过,我与穆延先走了。”说完,韩子章转身欲走,一道身影却快他一步,走在了他前头,梗在了她与穆延中间。

韩子章扫了二人一眼,随即收回目光,若有所思,默不作声站在一旁。

穆延眉心一拧,面上蕴着淡淡的不耐,“郡主可还有事?”

清和垂着头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抬眸望向穆延。

她确实有话要和穆延说,只不过和她自己无关。

“穆大人,借一步说话。”

穆延还未回答,一边的韩子章便顺手牵过他手上的缰绳。

“我等你。”

穆延面上的不耐更甚,“郡主有什么话只管说,不必避讳。”

“可……”咬了咬牙,清和张口到,“是关于你那位朋友的,就是,就是,我们上次,在流光遇见的那位夫人。”

“你还记得吗?那时我们在首饰铺子里,我想买首饰,后来就碰上了这位夫人,你还说她是你的朋友,只是她才见着你,就转身离开了……”

涣散的眸光倏地凝聚,穆延面上多了几分认真,“她怎么了?”

见清和还在犹豫,穆延猜到了她的意思。

冷静下来,穆延便随着她的意思,走到街边僻静的角落。

这会儿,清和再没犹豫,把方才所见所闻,一五一十都与穆延说了。

清和亲眼看着,那原本漠然的人渐渐生动起来,有了几分鲜活的气息。

说完后她又补充到,“马车上并不见那位孟夫人的踪影,且我看那丫鬟神色慌张……”

“在哪里?”穆延神色愈发凝重,“郡主方才见那丫鬟,是在哪里?”

清和看着面前人的神情,不自觉愣了片刻。

她还从未见过穆延这副模样。

他好似是冷静的,可一张脸却紧紧绷着,与她说话的语调也愈发急促。

她愣了会儿回答:“皇城外的那片竹林。”

“什么时辰?”

“酉时,太阳快落山的时候。”

“孟府的马车出皇城是什么时辰?”

“快到申时末,差不多隔了两刻钟。”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清和咬了咬牙,“也有可能是我杞人忧天,兴许那位孟夫人正安安稳稳的在府上呢,或许是我想多了……”

穆延低垂着眉目,轻轻应了声,“我晓得了,多谢郡主告知。”

说完,拱手向清和行了一礼,随即又朝韩子章的方向走去,说了几句话后,就迈步离开。

看着穿行在人群中的玄色身影,清和愈发恍惚。

只是一个猜测,他便这般着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