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霓视线越过云翳的肩头, 最先印入眼帘的,是一张浮肿不堪的脸。

肤色蜡黄,朝外的那只眼被扯得变形, 几乎快盛不住里头浑浊的眼珠子, 木木瞪向来人,口唇歪斜,淌出的涎水拖挂在脖子上。

惨不忍睹。

陆霓只看了一眼, 迅速收回视线。

昌国公季威年过四旬, 生得相貌清雅、体态修长,因保养得当,望之不过三十出头。

比之解知闻,更有资格称一声老白脸, 而不是如今这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可怕模样。

陆霓虽说早有预料, 却仍觉难以置信,拿帕子掩住口鼻, 环顾四下, 入眼破败污漕, 大抵贫苦人家的将死之人,最差也才不过这样的待遇。

这就是昔日朝堂之上权柄滔天的昌国公, 屡屡与父皇为难、阻挠阿瓒成为太子的罪魁祸首。

亦是他物色与母后容貌相似的漪妃、暗渡陈仓送进秦楼出身的刘烟, 蛊惑父皇沉迷女色、终至惨死的真凶。

如今沦落至乞丐不如的下场, 陆霓心中滋味复杂,说不上解气,还有更复杂的原因。

身边的两人却只觉大快人心,白芷小心扶住长公主, 不令她靠近, 云翳则几步到了榻前, 示意一旁的老仆。

“咱家替国公爷瞧瞧脉象。”

那人沉默上前,举止粗鲁从那张脏兮兮的毡毯下扯出一条软塌塌的手臂。

云翳诧异看他一眼,随口问了句,“此地只你一人服侍?”

老仆点点头,迎着他的目光,张了张嘴,发出一点含糊声音。

张开的嘴空****,并无舌头,口不能言。

云翳回头朝陆霓挑了挑眉,两指搭脉探了一阵,语气不无讽刺。

“脉象平和健壮,看样子,国公爷……您再好生活个五六年没问题。”

他笑眯眯弯下腰,恭喜榻上的活死人。

从这个角度看去,季威两只眼各斜向一边,五官扭曲狰狞。

听见这话,季威努力转动眼珠,费力地盯着面前人,口中呼哧呼哧,发出含浑不清的声音,却一个完整的字都吐不出来。

他分明意识清明,还识得人,只是不能言、不能动,终日躺在不见天日的黑屋里,涎水长流、屎尿加身。

唯一的希望,便是期待死亡降临的那日早些到来。

不得不说,对于罪孽深重之人,这样的报应实不算轻。

一个人影无声无息进来,立在长公主身后,幽幽开口:

“殿下是不是很震惊?”

陆霓着实被吓了一跳,蓦地转身,见崔氏一身黑衣,头发一丝不苛在脑后盘成圆髻,面色枯槁,唯有双目闪动精芒。

立在这间黑魆魆、恶臭熏天的屋子里,如同幽灵鬼魅。

陆霓不动声色颔首,“的确。”

“那殿下知不知道,是谁害得他这样?”

陆霓面色沉沉,并未接话。

崔氏不以为意,扯动嘴角,露出个似哭似笑的古怪表情,“看来殿下早有所料,没错,就是季以舟,他丧心病狂,亲手给生父灌下毒物。”

云翳心头啧啧两声,季威这症状只是与中风相类而已,实际是服食大量马钱子所致。

近来关于季以舟的传言,所说亦是如此,道他大逆不道、残害生父。

看来,散播的幕后之人正是崔氏。

陆霓面色不为所动,目光扫过周遭,忽而轻声问道:“夫人难道不是……同样深恨国公爷?”

此地的陈设、哑巴老仆、毫不尽心的照料,便是佐证。

甚至包括,这府里有资格探望前任家主的三位族老,当知晓季威的病症不可逆、复原无望时,不也冷漠将之视作弃子,任他在此自生自灭?

崔氏神情微滞,深如刀刻的法令纹沉沉下垂,流露刻薄无情,阴恻恻一笑。

“话倒不能这么说,这府里还有好些女人,巴望着他早日康复。”

她指的,是季威那十几房妾室。

崔氏之所以枯守佛堂多年,便是因早对丈夫死了心。

此事在国公府不算秘密。

陆霓猜测,崔氏既知季以舟这个名字,想必早也知晓,丈夫偷养在城郊庄院的这房外室。

以她的心肠冷硬,会如何对待那对母子,可想而知。

那么,季以舟对生父、对季家的恨,并非毫无缘由。

崔氏目光淡淡掠过榻上的活死人,转身向外走去,口中道:

“劳烦长公主到此污秽之地拜见家翁,实是情非得己,随我出来说话吧。”

走出暗室,重见天光,陆霓三人不由都松一口气,仿佛从墓穴逃出生天。

回到待客的正堂,四周光鲜亮丽,似乎重新给崔氏罩上一层假相,先前怨鬼般的神情**然无存,垂目端坐上首,捻动手中佛珠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云翳向来对声音敏感,视线投过去,认出那是桑棘木磨制的手串。

通常只有苦行僧才会以此作为常持法器,佛珠只简单刨成圆形,全靠一双手长年累月地摩挲,使其光滑圆润。

观崔氏手中这串,想必最少也持了两三年,才有如今的光泽。

能对自己这般狠,要么向佛虔诚,要么就……

云翳颇觉讽刺,肚里呵呵一笑。

“想必殿下也听说了,季以舟天生反骨、噬亲背主,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两年前他带兵入京,登门认亲,国公爷心怀愧疚,对外瞒下他外室子的卑贱出身,一心扶植栽培,却不料他狼子野心,早有图谋。”

随着佛珠转动,崔氏的声音平直无波,却步步紧逼,撼动长公主心神。

不知何时,她已掀起松疏的眼皮,静静关注对方的反应。

“先帝对季以舟青睐有加,授他京畿兵权,执掌三军,结果如何?陛下驾崩当夜,是他带兵入宫,其间所作所为,殿下当最清楚不过。”

犹如旧时伤疤被血淋淋揭开,陆霓心头微微悸动。

看来,崔氏知晓季以舟的事,比她预想得还要多。

她抬眸,与这枯槁妇人对视。

那些流言被人津津乐道,除去崔氏所说的两条,还有诸如——

季湛出身幽州玄天骑,却独揽军功,比解斓更早一步升任高位,即便如今,仕途也比之遥遥领先。

以及他本是扶佐新帝有功,太后赐他位列三公,一品大司徒,却在堒台抗旨不遵,最终与太后反目,深受忌惮。

……种种,皆是他背信弃义、反骨克主的明证,罗织成一张天罗地网,欲将他困死其中。

即使身为他的妻子,陆霓亦并不尽知其中真假,唯独父皇提拔他这件事,崔氏只猜对一半。

然而,心头那个她刻意遗忘的疑惑,随着这番冷冰冰的话语,渐渐浮出水面。

蕴秀殿,季以舟故意放任刘烟被人带走,之后去了何处?

解知闻独独救走那秦楼女子,所图为何?

一直以来,季以舟有意无意的隐瞒,终于在她心底生出芥蒂。

崔氏目光锐利如鹰,看着长公主神情一点点变化,流露会心一笑。

*

酉初刚过,季以舟就回来了,先去了东跨院,李其跟在他后面进屋,递上药碗,“主子,小的晌午去部里……没找着你。”

季以舟三两口喝干净碗里的药汁,李其忙又递过只大个儿水壶。

他一遍遍漱口,直到嘴里一点药味都闻不出来,这才道:

“下午去了趟梅山,找我有事?”

今早陆霓说起胥华亭梅林雪景,他特意找人打听到地址,专门跑一趟过去看看。

景致的确壮观,让他想起幽州赤渊谷的上古冰川,万年前的灼烈岩浆被冰雪层层包裹,红白相间,奇景瑰丽。

许是天性使然,他对冰天雪地有种与生俱来的热爱,来京城两年,身周尽是繁华嘈杂的人间富贵,今日乍见那片琉璃世界红梅白雪,一时竟有些恍惚。

她想看的,恰好也是他想带她去的地方。

他当时站在空旷雪谷之上,忆起昨夜与她烈烈如火的欢.爱,心头滚烫,只想立刻回去带她过来。

“主子,今日冯嬷嬷来请,长公主殿下……去了寿颐堂。”

李其说完,就见他本来溢满笑意的眼,陡然转至沉冷,生出肃杀。

季以舟问,“还有呢?”

李其十指纠结,比着手势,“我去问过老李头,他比划不大清,大概是说……大夫人跟长公主提了那些流言。”

季以舟滚烫的心重新归于寂静,出了会儿神,转身往正房去。

进到院子,见书房亮着灯,他走进去,见陆霓端坐案前,正全神贯注奋笔疾书。

季以舟负手立在案侧,瞧见满篇行草笔势连绵、奇变百出。

他原于书法一窍不通,还是在知晓她“甘霖先生”的名头后,虚心请教,受了一二指点,才能看出些名堂。

季以舟幼时亦曾跟着母亲习文,书写仅限于工整,后来入伍从军,便没什么机会接触笔墨,以至如今字迹仍显稚幼,与现如今的官职不大匹配。

陆霓不吝赐教,专门写了几篇字帖供他临摹,到底他天资聪慧,不过数日便写得颇有章法。

此刻见字里行间,带着郁结难平的凝滞,他心头微沉,伸手握住她执笔的皓腕,“昭宁。”

陆霓蓦地回过神来,端坐不语片刻,这才抬起头对他笑了笑。

“你回来了……”

转眸去看更漏,“今日倒比平常早了半个时辰。”

季以舟没应声,此刻再提不起带她去看雪的兴致,眸光幽邃,沉沉凝在她光洁的侧脸上。

陆霓站起身,瞧了两眼面前的字,苦笑摇头,“不好。”

白宣随手团起,抛在一旁,起身绕过他,走出两步,她回头明艳一笑,“不饿么,去用膳吧。”

她分明瞧着与平日一般无二,季以舟却敏锐察觉到变化,如最初在宫里重遇,她明明在对他笑,那笑却不入眼底,透着疏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