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真的停下来

早已签署了拆迁协议的人们静静地看着曾经保护他们、给他们温暖、留给他们美好回忆的海青工具厂步履瞒珊地抵达刑场,引颈就割。按照协议,他们即将得到看上去还算不错的补偿,未来的某个日子,当新的城市综合体建成的时候,一些特定楼层的住宅,将会成为他们新的家园、新的钢筋混凝土的牢笼。

因而当我像个软硬不吃的钉子户一样,站在轰隆作响的推土机前,恍若大义凌然般,不容商议地用自己的身躯阻拦着履带前行的时候,并没有哪怕一个人,发出支持我的声音。沉默代表着一切的麻木,人们对这种新旧转换的飞速变迁早已习以为常。

他们难道不爱这里吗?或者他们比较能够忍心,忍心于家园的逝去和重生,忍心于回忆的湮灭和只能用老照片回味的微酸心情。发一声叹息,说一声抱怨,而后寄望在新的世界里取得一个悲哀的坐标,乘着颤抖的电梯每日里进进出出,却真的模糊了,海青工具厂这静谧的夜晚,以及那皎洁月光下清凉清新的空气。或许比起这些,他们更加需要灯光霓虹的渲染,以及汽车尾气的香味。

铁一般的臂膊向我伸来,拆迁的指令没有谬误,因此怎能延误?

工头面红耳赤地向我大吼,我却在拉拉扯扯中越发放肆了自己的气力。

“你给我起开!”壮实的大汉撞在我的肩头,几乎将我掀翻在地。

疯狂的挣扎中,我被一个暗里的肘拐击中,顿时天昏地暗,鼻息和喉咙里尽是鲜血的味道。矫捷的工人们狼群般将我围拢,身躯四肢渐渐不能够再受到我的控制。我的视野里出现的是灰蓝色的天空,我的身体凭空而起,被许多只铁钳般的手掌抓紧……

我的心中泛起一阵悲凉的自嘲。这就是我昙花一现的护佑吗?如同一个小丑正在表演的笑剧,灯熄了、幕布关了,我就要被赶下舞台了。而林裳昨晚的交待,她要我无论如何也要阻止拆迁的进行,此时此刻,我相信她正为此做着最后一搏,或许她真的需要一些时间,一些只有我拖住这些拆迁工人才能够得到的宝贵时间。

时间!我们唯独需要的是时间!

与此同时,一只挖掘机的巨手毫无犹豫地伸出,像是铁拳击中目标,尘沙中响起轰隆的闷响,剧烈抖动的视野中,我看到紧挨着老电影院的一堵砖墙轰隆坍塌,坍塌得如此干脆,仿若一个冷兵器时代的长枪兵被科幻时代的电磁炮兵发射炮弹击中身躯,消失得如此利落。巨手很快收回,在引擎的带动下越举越高,很快悬停在了老电影院的房顶,那具有代表意义的小小尖顶,在挖掘机挖斗的对比中竟显得如若海边的沙雕,仿佛只要一阵迅风吹来,就真的要蹦碎完蛋了!

而此时此地,莫说是老电影院、莫说是砖墙,只是任何一块,哪怕只是一块红砖,蹦碎了,便真的永远消失,不能还原了!

我的大脑猛地抽痛,一阵突然袭来的血液冲向头顶的鸣响淹没了模糊的世界中所有的动静,除了那尖顶和挖斗,视野中其他所有的空白,都已经填充成了一片激烈的血红。我挣脱了钳制,拥有了仿佛冲破尘世般的自由。下一秒,我冲进老电影院的门框,倚门伫立,怒吼着投出愤恨的目光。

挖斗生生停下,挖掘机像是万急中收回已经击出的拳头的侠客,郁积了的全部力量反噬在自己身上,深受内伤,嘎嘎作响。尘沙像是水幕般滚滚落下,我变成了瀑布中坚强凸出的顽石。

“他妈的!你不想活了吗!”挖掘机司机脑袋伸出窗口破口大骂。

“胎神!不要命了嗦!”工头气愤中用拳头将自己的安全帽砸得梆梆作响,他早已红了眼睛,怒吼道,“把他给我弄出来!”

“我看谁敢上来!”我拾起脚边一只尖锐的花艺铲,那是林裳收拾花卉时使用的工具,“再上来一步,我就捅进去,你们信不信吧!”

花艺铲的尖刃抵在喉管的边缘,我疯了一般的气势终于逼停了一众跃跃欲试的工人。工人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没了主意的他们看向没了主意的工头。僵局像是按下了点播电影的暂停按键,工头万料不到我会以死相逼,而我相信此刻狂暴的自己,看起来绝不会像是在开玩笑。

短暂的沉寂却被围观群众打破,冷言冷语的风凉话袭来:“嘿,你这小子,难道不想住新房子吗?”“这破地方早该拆了,早该给我们赔新房子住了!”“协议签都签了,现在才跳出来当钉子户,没用啦,讹不到更多的钱了!”“你现在不想拆迁,早干嘛去了?别出丑了,你不想要补偿,我们还想要呢!”“报警吧,把这小子抓起来!”

工头掏出手机,按下了110三个按键,绿色的拨出键将要按下时,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他颇有些疑惑地接听,脱口而出的怨气却被对方打断。

群众的目光集中在工头的脸上,而工头的面色渐变,仿佛是听到了什么最最难以理解的事情,反复确认了几遍,终于挂断电话,茫然未解地皱着眉头,犹犹豫豫地抬起手臂,挥舞了一个暂停的手势,喊道:“停!都停下来!没有我的命令,不能拆!”

众人哄一声聒噪起来,质疑和不解变成了一阵**,那些迫切期待拆迁成为既成事实的年轻人们,将要落下的心却又突然被提了起来,又将如何不疑虑?

然而,毕竟真的停了,真的停了下来!司机们纷纷熄灭发动机,从机器中跳了出来,围拢在比他们更加困惑的工头身边,索要不到任何答案。

眼见如此,我却终于长舒口气。这才觉得衣领浸湿,胸口一阵阴凉,面部被击中的晕厥感此时渐渐上涌,我绵软地靠在门框上,狂跳的心脏却带得我的脖颈一阵阵炽热地痛,反手擦过,却原来脖子早已被自己在茫然中划出了一道道流淌的血痕。

会是林裳吗?会是因为她吗?她究竟是如何做到的这一切?

眼前一阵阵发黑,我用颤抖的手掏出震动的手机,林裳忧伤而淡漠的声音如同来自天堂般遥远:“陆鸣,放心吧,我们的月光之城……再也不会受到伤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