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千杯万盏

摩托车突突突地鸣响着,魏航缓缓地将车子停在了丝管路上。我同他一样,伸着腿踩在马路牙子上,支撑着车子与身体的重量,两个人瞧着府城河面粼粼的碎光,都有些疲惫得不想说话。

直到车子发动机熄灭许久,河风吹得人有些觉得冷。我这才忍着脖子皮肤被牵动的疼痛,哑着说道:“什么时候开始,咱俩来到这条街上,都变得这么消沉了呢?为什么从前不这样?从前一瞅见那些酒吧的牌子和漂亮的妹子,就欢呼笑闹,春风秋月的。”

魏航回过头来,看不懂似的瞪了我几眼,说道:“你小子差点割烂了自己喉咙,还得老子把你从局子里捞出来……究竟是有多没心没肺啊,能到了现在还想什么牌子妹子!”

“你以为我想啊,”我从摩托车上跨下来,轻轻按按裹得像围脖也似的纱布绷带,“也不知道哪个小子手欠,末了还把警察给招来了,他丫挺的!”

“你就是个危险分子!真该治你个危害公共安全罪!”

“危险分子?我替他们保住了家园,哪儿危害他们的安全了?”

“你断人财路,人凭啥不把你按危险分子对待呢?我还真就不明白了,”魏航苦笑外加嘲讽,“就那一片残砖墙破瓦房,至于你命都不要了么?说好听点你这是守护一方温暖的净土,说难听的,你这就是拖时代的后腿,阻碍社会的进步,站在人民立场的对面,唱着不和谐的酸腔怪调!”

我回瞪了魏航,将安全帽丢还给他道:“得,我成了人民公敌,受万夫所指,听万人唾骂!”

“骂你怎的!”魏航皱眉瞧着我,叹了口气问道,“还疼不疼了?”

“咳咳咳……你这语气态度也转得太快了吧,还‘疼不疼了’,你觉得这四个字从你嘴里说出来,娘皮不?臊得慌不?”

魏航嘴唇上的钢环在气愤中狂抖:“死吧你!”

我讪笑,却发现魏航的目光从我的脸上越过,跳跃到了我身后某处,忽而变得深沉凝重。回头一瞧,那“选择”二字在丝管路上花花绿绿的霓虹灯里不算多么亮眼,却总会吸引着我们的目光,只在几个微秒的时间里,跟踪锁定,被那酒红色的光芒刺痛灵魂。

“不进去坐会儿?”我用肩膀顶了顶魏航问道。

魏航不说话。

“听说CoCo新近学会了调酒,你不想尝尝她的手艺,然后针对酒的味道狠狠讥讽挖苦她一通么?”

“戒了!”

“戒了……烟戒不?”

“老子今晚就戒!”

“成,你丫狠人!戒酒戒烟戒女人,别看你明面儿上清心寡欲,哼,内心里一颗不安的心在**,当心,别憋不住,漏了!”

“不明事理的蠢货!”

“虚伪自欺的白痴!”

两个说老不老、说小不小的男人斗着嘴皮子,却不像从前那样非得逞个强,不弄个你死我活誓不罢休。几句斗嘴的闲话随风飘散,气氛就这样冷了下来。犹如一个不懂得敬酒词的人勉强敬酒,把一桌欢笑的情绪一扫而空。

有些该说给魏航的话,不想说,却觉得压在心口不吐不快。

“老大,掐掐指头算算,咱都算是三十岁的人了,还准备在社会上飘几年?”

“什么意思?”魏航皱眉问道。

“我不知道你感觉如何,总之这两年,竟然也能感觉到身体的退化了,记忆力下降得厉害,算个数理个账也非得三四遍才敢确认无误。依我看,全是咱年轻时不懂节制,胡吃海喝苦熬乱作,把身体给作废的!”

魏航有些不服气地嘟囔了几句,我却知他这人秉性真诚,毕竟是戳中了他的痛点,他的目光躲避着我的注视,显然被我言中。

“怎么的,这辈子就守着你和李亚军的音乐酒吧,混到老?”

“不然呢,风凉话谁不会说……”魏航情绪抵触,不安地从一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想起适才说过今晚戒烟的话,骂句脏话,将烟丢进了河里,大口喘了几声,很久才稍稍平静说道:“这小半辈子就他妈跟吉他一起过了,不靠这个吃饭,靠什么!大话说得好听,大不了重头再来,谁他妈重来一遍试试!”

“那么就这么唱下去、弹下去吗?现在都没有红起来,以后呢?你看看这条街,多少生龙活虎的生瓜蛋子,怀揣着不亚于当年咱俩的梦想,唱着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陈词滥调,渴望某一天一炮走红,日进斗金……可问题是,这条路分明是根独木桥,一百个人过河,九十九个淹死在河里。”

“不还有一个呢么?”

“还有一个,非官即富,有关系,有路子,那独木桥,是为他一人儿留的。”

“扯你的蛋吧!”魏航嘴上不服气,身子却像是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在沉默中发动了车子,向“选择”投去不舍却又无奈的一眼,甩着大脏辫头也不回地去了。他去了,仿佛一颗浪子的心也被他带进了这片迷乱的都市灯火当中。

可是换个视角看我自己,我不也在魏航的眼里,渐渐沉没在了这人潮人海当中么?扯不清谁对谁错。我们都是想要活明白,却反而越活越糊涂的典型。

推开“选择”的大门,肇可可迎了上来道:“总算来了……”说着,把我拉扯到角落一桌,道,“她这么不说话,只是一杯又一杯地喝,总得有人开导着点吧,可别被酒给闷坏了身子。”

“知道了,那么……给我调一杯你拿手的鸡尾酒尝尝鲜,另外再抱一箱啤酒!”

“呦,你的脖子怎么了?”肇可可瞪着大眼睛盯着我不放。

“别扯那些没用的,酒!”我有些烦躁地揉搓又痒又痛的伤口,但觉纱布缠得又紧又捂,索性撕扯胶布,要将纱布扯下来,“哎,我说,后台里屋备好床铺,我俩今儿个指定在这歇了,另外,换点抒情的歌成么?这曲子听着就像揍人!”

肇可可无可奈何地按我说的去做,而当一切恰到好处之时,我终于在林裳的对面坐定,咬开了啤酒盖子,道,“知道你不喝醉是不行的了,今晚咱两个就敞开了喝吧!”

林裳的笑看上去挺勉为其难的,她却还是弯着眼眸与我碰了啤酒瓶子,道:“少说废话,先干一瓶!”说完不等我回应,仰脖便饮,咕咕咕地很快咽了一瓶。酒瓶撇在地上,叮叮咣咣的,和她脚下已经摆放了的四五只空瓶堆在了一起。

算上这瓶,她已经喝了足足三升!

我并不清楚这一整个白天林裳都经历了些什么,而当我接到肇可可电话,告知林裳一言不发地来到“选择”独饮苦酒之时,联想到海青工具厂拆迁的暂停,我知道,这一个白昼,她必然是做出了某种极为痛苦,或者极为困难的决定。

这个世界,不付出些什么,又怎么能够得到什么?如此简单的道理。那么既然我们的一座城池得以保全,如此大的收获,却又究竟是付出怎样大的代价换回来的呢?不必猜清细节具体,有些事,只要分析分析逻辑,便能够得到定性的答案。

今晚,我知道林裳会有千言万语,讲给我听。而在那之前,我们又必然会有千杯万盏,一起共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