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寻找林裳

这个早被时间抹去一切痕迹、唯在暮年的老人们微弱的记忆中停留着的,沧海桑田般的故事,追溯到的最早的时间,竟然已是近半个世纪前。我无法判定这其中是真是假、是真是幻。我宁愿相信,这是老人们不那么准确的记忆,在时间长河的冲洗下出现的偏差。但我又只能相信,尽管这些记忆微若游丝,像是只剩一格的手机信号,但毕竟有了这一格的信号,回忆便像是得到了信号基站的三角定位,清晰而准确。数十种回忆的指向聚焦中,“艾清心”的故事,便如同根根毛笔划过后的画纸,一副轮廓模糊但色块分明的水墨画渐渐墨干形定。

约莫1997年至世纪之交,足足三年,艾仲泽都在犹豫、纠结和惶恐中度过。他非常清楚,于娜可以为他付出全部,甚至,于娜的家庭为了给于娜一个令她满意的归宿,同样愿意倾尽所有。他开始极其隐秘地约会于娜,渐渐地被金钱和权力的魅力所蛊惑、所吸引,即使他始终强烈地排斥着于娜的外表。

但同时,艾仲泽面对妻女之时,铺天盖地的犯罪感,和欲盖弥彰的自责感交织繁杂,像一个黑色的口袋将他紧紧地束缚,无法喘息空气、无法看清外界。自己越来越阴暗的内心角落里,酝酿着越来越强烈的躁动的力量,像是密集聚拢的乌云,只差一个电闪雷鸣,便会天昏地暗。

然而再迟的闪电,也终有划破天际,震响琼宇的时刻。海青工具厂家属院中,偶然地,有人见到艾仲泽私下同于娜约会。并且随着时间的渐渐推移,口口相传的捕风捉影,渐渐被越来越多人的亲眼所见所证实。

纸里包不住火,冲突一触即发。

然而冲突的双方,并不是艾仲泽和他的原配妻子“赛西施”,而是艾仲泽和他的父母:艾兴军、张漾。和自己儿子几乎水深火热般的已然搁于明面的矛盾,令艾兴军大发雷霆,以从没有过的暴怒,甚至出手殴打了自己的儿子,这才当头棒喝,制止了艾仲泽和于娜的进一步接触。

可怜的“赛西施”,心知自己丈夫灵魂深处需要的东西,是她无法提供的。但她没有斥责、没有哭闹,更没有划出严格的底线、提出苛刻的要求,甚至,在家庭中表现地,比之前的她更加贤良淑德。

那时七八岁大的艾清心,对父母之间的事似懂非懂,然而见到她的邻里,多多少少觉得,这个曾经纯真乐天的小女孩,眼睛里,似乎就此有了一种难以言明的哀愁。

至于2000年,“赛西施”和艾清心在海青工具厂突然消失的深层次原因,便没有人能够给我一个清楚的解释了。也许那一年里,艾家里发生过不为人知的天翻地覆,只是,那令艾兴军张漾夫妇羞于启齿的家丑,如何能让外人得知……

后来,艾仲泽从海青工具厂辞职,和与于娜成亲,几乎发生在同一时刻。再后来,艾仲泽名义上是娶了于娜,事实上却是搬到于家生活,几乎等同于入赘。邻里的老人中,没有一个跟我说起过艾仲泽带着于娜和艾思彤回到海青工具厂的情形,可想而知,艾思彤这个孙女,小时候跟自己爷爷奶奶相处的时间,少得几乎相当于零。

艾兴军张漾夫妇相依为命直至退休,曾经那个幸福和美的五口之家,终于只剩下两个老人,和一只猫儿。至于那个常常抱着豆豆猫,在家属院花池子里吹奏着清脆儿歌的艾清心,再也没有人见过了。

……

离开了最后一位留守老人的家,我再也难以抑制狂涌而至的抽烟欲望,用颤抖的火苗并排点燃两支烟,将那罪恶却又难舍的尼古丁深深吸进血液和神经的深处。

我最先想到的是,我需要去证实,林裳是否就是艾清心。

但还需要证实吗?我和林裳相识后,她的种种表现:叫喵妹儿为“豆豆”、对老屋子非同寻常地熟悉、时常流露出的对老屋子的感情、月光下在花池中吹奏的那些小调动画片的主题曲、我提及艾仲泽时她的怒不可遏。再加上,她神秘而古怪的性格、她讲述的小时候跟随妈妈辛苦做小生意的经历、在敬老院时艾兴军张漾夫妇看到她后异常的表现……太多了、太多了,我不需要更多的证据和理由,此时的我完全相信,林裳,就是艾仲泽的亲生女儿,被他爱怜却又被他抛弃的艾清心!

但我很难接受,真的很难接受,在这短短的大半天里,我对林裳的认识,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她让我爱恋、垂怜、依赖,又让我感慨、忧伤、同情,更让我迷离、困惑、难以琢磨。

恍惚间,我竟然下意识地走到了那圆形的花池边,此时的花池中泥土湿润、花红草青,一些人工种植的,品种各异的月季花争奇斗艳地盛放着。我却痴痴地看着花池中央,回忆着我和林裳相识不久后,那个我请她喝啤酒、她为我吹奏口琴的洒着月光朦胧的夜晚,不觉黯然神伤,一阵阵凄楚悲绝的感伤像是一把把尖锐的刀子,又像是一条条光滑的小蛇,在我的身体里四面游走,痛传遍了我的全身,刀和蛇却像是迷失了各自的方向,无法从我的身体里冲出。

林裳那柔软而又纤细的身子,究竟承受过尘世间怎样深刻的悲伤?她那善良而又坚强的心,究竟感受过多少人生里惨淡的悲凉?

我不知道,可能这诺大的海青工具厂里也不会再有人知道,林裳和她的妈妈,在离开海青工具厂后的十几年里,过的是怎样的生活……我也不知道,她们母女二人是如何白手起家、建立起时光国货这异常庞大的商业机构……我更不知道,她修改了自己的名字,带着时光国货总经理的身份重回成都、以合作者的身份无限接近其生父艾仲泽的爱羽日化,究竟是带着怎样的目的……

我只想知道,此时的林裳究竟在哪里!

我终于理解了为何林裳在“月光之城”中,才会得到最彻底的放松、最单纯的快乐。原来,在海青工具厂里,她曾度过近26年的生命中,仅有的、集中了全部快乐的5年。

我想见她,我很想见到她!我想像我们为数不多但个个印象深刻的拥抱那样,再一次将她拥入怀中,用力地抱紧她,亲吻着她的发丝,告诉她我有多么地爱她、想她。

可我也知道,一直以来林裳的种种不自然的表现,源于她不愿意让我知道这些深藏在她心底深处的事情。直到我带着她去敬老院时,她低垂着的脑袋和披散着的头发,做着最后的徒劳的掩饰和伪装,她真的不想让我知晓分毫。可敬老院里见到艾兴军、张漾,她五岁到十岁之间,至亲至爱她的爷爷奶奶,她的情绪终于难以控制……

我终于完全释怀了林裳曾经对我的种种隐瞒,甚至是欺骗……带着那样复杂的身世、拥有那样辛酸的过往、带着那样苦涩的心情、做着那样隐忍的事情,她又怎可能对我毫无保留呢?

林裳全线崩溃般地选择了离开,我想,她是不忍、也做不到,对我的又一次心口不一。而此时没有家、没有爱、没有我,又不在“月光之城”里寻求温暖的庇护的她,一定躲在一个像是蜗壳般的角落里,舔舐着自己的伤口。但除了一颗伤痕累累的心,一无所有。

……

我打了车,催促司机以最快的速度冲向环球中心,我要见穆雪。尽管穆雪表示绝不会透露给我林裳的所在,但她也并没有虚言不知。此时的她,是我唯一的希望。

疾驰的车上,我先是接到郭芓荞、肇可可先后打来的,质问我为何擅自出院,并责怪我不履行承诺的电话。我极少见地用冰冷的语气直接拒绝了她们要我回去的命令,几乎令对话陷入敌对般的冷场。但我依然很快挂断了通话。

然而周虎的电话,我不想接却又不得不接。

“陆鸣。”周虎只沉沉唤了声我的名字。

“说!”我言简意赅,竟然隐隐中不自觉地模仿了王瑜的语气声调。

周虎沉默一阵,电话里却传来烟头燃烧的噼噼剥剥声,他深呼吸几次沉稳说道:“王瑜给我转了十万块钱嘛。”

“嗯,我向他争取的。”

“陆鸣,”周虎又顿了顿,忽然嘿嘿嘿地笑了几声,又道:“按说,我不该不知足的嘛,不过嘛……一百多个兄弟,在旅游基地里坚持了24个小时,没有一个怂包、没有一个逃兵嘛。公司高层态度很明确,如果明天,周一,我们这百多个弟兄不回厂工作,那么……”

“那么就全部开除是吗?”

“看来你还是了解兄弟们的处境嘛……”周虎笑道,“是个体怀下级的好领导嘛。”

“师傅,”我强忍着烦躁不安的心情,强令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和周虎的对话中,“我知道你们现在的处境,但是你放心,公司这是在向你们施压,逼着你们当中意志力不坚定的人解除精神武装,让你们的队伍分崩离析。但你要知道,只要你们铁板一块,共同进退,公司是拿你们毫无办法的!我们的目的,就一定能够达成!”

“是啊……你说的很对嘛,”周虎吞吞吐吐说道,“不过嘛,兄弟们对这十万块钱的报酬,嘿嘿,都觉得少了些嘛……我试着和你商量商量,再给兄弟们些辛苦费嘛,要不然,我也没办法保证,他们还能再坚持一个24小时……毕竟,前头我们叫嚣的‘罢工’只是威胁,而是不是真正的罢工,只有坚持到了明天,才能让所有的人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