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艾清心

院子里原本喧闹如市的唱歌跳舞、打牌下棋、陀螺空竹,此刻声音渐轻;接待室里原本气氛温馨的壁纸吊灯、图画贴纸、书架影集,此刻色彩渐暗。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和眼睛是不是出了毛病,或者,胃出血未能痊愈的自己又要再一次晕厥?

但那一切错觉并没有真实发生,我只是陷入了亦真亦幻的恍惚。

不知过了多久,撑在柜台上的我的手臂被人轻轻触碰。女服务员带着疑惑的神色看着我,她甚至伸出五指轻轻在我眼前晃了晃,微张的红唇,传来仿佛来自天际的,带着回音的声响:“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喂……”

我这才像是个从梦魇中挣扎着醒来,还带着部分混沌的脑细胞,半梦半醒地说道:“我……我没事。”

“呃……那请您在签收单上签名好吗?”

“签收单……什么签收单?”

服务员有些不自在说道:“这个纸箱啊……艾老爷子给您留下的猫儿。”

“哦哦,抱歉……”我终于如梦方醒,一边签字,一边问道,“我看他们老两口的宿舍收拾得纤尘不染,铺盖行李一概不在,是不是,他们已经离开这里了?”

“是的。”

“他们去了哪里?”

“抱歉,我真的不知道。”

我拨打二老的手机,一个关机,另一个暂时无法接通。

我徒劳地拿着电话,竟忽然笑出了声。

自从林裳在月夜的造访后,我仿佛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坠进了一个庞大的漩涡,旋转漂流中,我的一切都变了……老天,拜托!我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租房客,莫要搞得像是我糊里糊涂地陷入了一场悬疑电影的套路里,那水深火热的剧情,成吗?

背负着服务员看傻子似的目光,抱着装着豆豆猫的纸箱走出敬老院。迎面是街道上左右交错、熙来攘往的车辆,我却不知在街边痴痴呆呆地站了多久。但至少有七辆以上的出租车在我身边停下,问我去向何方,而我只是下意识地摆摆手。我又怎么知道,我该去向哪里?

左边胳膊夹着纸箱,右手垂在身侧,不自觉地虚握出了一个女子手掌的轮廓,那纤长的手指、那骨感的手掌,原本严丝合缝嵌在我手心里的林裳的手,此时是否也会像我这样握着轻飘的空气,将空气的形状,握成我右手的样子呢?

……

我坚持办理了出院手续,尽管医生护士百般劝阻。打车回到海青工具厂,车子在厂门口碎裂的石板空地上甩个尾巴,很快消失在路途的尽头。

踩着自己的影子步步行进,周遭安静地不似白昼,甚至阳光下反射了统一亮度的小路,像是夜珠和银河在白天失去璀璨的光华,一切,竟比午夜时分感觉更寂寥些。

……

老屋子里空空如也。

我将豆豆抱出纸箱搁在地上,陪它熟悉了整间屋子。这小猫新奇并警觉地四处嗅嗅,每每用力**鼻翼,必然来到的是喵妹儿曾经拉过尿的区域,惹得我不禁莞尔。

站在敞开了门的、第一次为我看清内在的小卧室门口向内望去,竟有种恍如隔世、回到从前的感觉……木质的窗棂因久久未经清理,甚至连木材的纹路中都浸润了霉色。空气中悬浮着的,又在微微流动空气的扰动下作不规则布朗运动的颗粒,在阳光的照射下,显示出一种青春电影特有的镜头效果,仿佛这样的光影,代表的便是那离得太远、太远的华年。盖着与桌面相同尺寸玻璃板的写字台、铺着十几年甚至二十几年前特有的粗糙质地棉布床单的木床、早已淹没在时代潮流深处的高低联合式衣柜,带着相同的纹理和橙黄泛乌的漆色,是成套的家具。

而令我吃惊的是,窗户玻璃是洁净无瑕的、家具是尘土不沾的、地面是洁净得体的,甚至床单被褥,还带着刚刚晒过的,阳光的气味。

小卧室明显是被人彻底打扫过的。

我又来到林裳的卧室、客厅、卫生间、厨房分别看过,适才没有留心而此时发现,洁净得仿佛国宾馆里接待外国贵宾的客房。我很快联想到,敬老院里那被艾兴军、张漾二老收拾过的宿舍。

再次走近小卧室……如不是此刻自己的头脑还算清晰,我可能真的会以为,这间小卧室里,时间流逝的速度会比其之外慢许多。于是我的动作也变得缓慢,绕个小圈细看这间房的角角落落,然而就连每一个抽屉和柜子的犄角旮旯,都干净地就算让处女座、又患有深度洁癖的人来挑毛拣刺,也找不出半点尘泥。

然而我终于瞧出了一点端倪。

那高低联合式衣柜的矮柜面上,方方正正地有一块颜色较周围鲜艳不多、但又着实不同的区域。我抱来纸箱轻轻举起盖在其上,我想,这里一定长年累月地,搁置过一个长方体……小木箱!

房东夫妇带走的小木箱里,究竟装着些什么?这和林裳又有何关联?

如果我的故事被写成一部小说,那么可笑的是,言情竟然在此时成了悬疑。既然这样,我便子承父业,学学我那协警老爸破案的本领……

我沿着顶楼向下,挨家挨户地敲响了门。邻居中我熟识的并不多,在加留守在此间院子的多半是耳聋眼昏的老人,说的又是各地浓重的方言,沟通起来着实费劲。但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用了将近一个中午外加一个下午的时间,遍访了整个家属院里所有能够拜访到的老人,拼图游戏般组合起他们七零八落的记忆碎片,好像是找到了八部《四十二章经》中寥寥三四本,却硬将那残缺不全的碎羊皮缝合成了一片到处漏光的、让盗墓贼看一眼就能猴急气死的藏宝图。

尽管信息不全,甚至已有的信息也存在可能的大量谬误。但经过分析遴选,我约莫着作出了这样一个毫无润色、没头没脑的故事:

1971年左右,也许很左、也许很右。时任海青工具厂工人的艾兴军、张漾夫妇诞下一子,取名仲泽。此子生得漂亮,长得健壮,父亲母宠、人见人爱。于是徒长了副好看的皮囊,却是不攻学业、不思进取。1988年待业在家,正赶上改革开放于江浙地带掀起的第二波浪潮,拉帮结伙,十几个半大小子以“乘改革之东风、冲开放之浪潮”为名,说是游历、工作,实则游山、玩水。

一年不到,盘缠用完,十几个半大小子恋恋不舍地离那“花柳繁华地、富贵温柔乡”的江南而返,尽管乐不思蜀,也都先后回到了巴蜀之怀抱。

偏偏那艾仲泽年轻气盛,空有满腔壮志却无半点本事,又爱脸面得紧,别人回家是回家,他回家那叫认输。艾仲泽在浙江杭州扑腾一阵,实难混得下去,又放不下这张脸面回家向爹娘低头,于是勒紧了裤腰带,把个膀大腰圆的壮小伙都饿成了面条模样。

几乎沦为乞丐的艾仲泽,也不知是后世造了孽,还是前世修了福,毕竟模样不凡,虽是人瘦不少,却越发俊朗了。那间小小的包子铺里,貌不及天仙却也胜却天下无数的“赛西施”,像那周星的电影《唐伯虎点秋香》里的情节,施舍了扮作乞丐的唐伯虎两个馒头般,赠给了她眼中卓尔不群的艾仲泽两个刚出锅的、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梅干菜包。

包子让艾仲泽爱不释口,蒸包子的“赛西施”更是让他魂不守舍。流浪者很快成了小伙计,小伙计很快成了小老板。终于有个夜晚,眉梢传情、眼角递爱的两人窝在了小小包子铺里小小的床铺中,蜜里调油、云中孕雨,常年赶在最早一波食客前来早点之前便蒸好整屉包子的小小包子铺,破天荒地歇了一个整天的业。

眼比天高的艾仲泽迷失在了“赛西施”的美貌中,待到“赛西施”诞下女儿,他这才意识到,和家境贫寒的“赛西施”结为了露水夫妻,对于“心怀大志”的他来说,无疑是陷入了一种无力回天的境地。破罐破摔的他,沉迷于喝酒赌博当中麻痹自己的雄心壮志,很快败光了“赛西施”存下的全部家当,就连小小的包子铺,也不得不低价转让。

艾仲泽终归有些良知,不忍小小的女儿跟着他吃糠咽菜,于是带着包子铺换来的仅剩下的盘缠、带着“赛西施”、带着五岁的女儿“清心”,1995年,艾仲泽一家三口,风尘仆仆地回到了成都,回到了海青工具厂的艾兴军、张漾夫妇家。艾兴军、张漾见儿子回来,高兴自不必说,又见儿子带回如花似玉的儿媳和乖巧可爱的孙女,哪里还有半分责怪。艾兴军还疏通关系,求厂里领导给艾仲泽安排了工作。如此,尘归尘土归土,艾仲泽飘零的日子终于算是告一段落。

艾仲泽摧眉折腰地进厂工作,虽收入不多但胜在稳定,再加父母贴补,吃住不愁、“赛西施”踏实肯干,一个五口之家其乐融融,对了,还有一只如玉般洁白的母猫儿,被小女孩艾清心取名叫“豆豆”……

当时那海青工具厂家属院里的邻居,无不爱那个比豆豆猫更伶俐乖巧的艾清心。小小的艾清心,也终于告别了吃不饱穿不暖的苦日子,爷爷奶奶疼、爸爸妈妈爱,过得像个小神仙般自由自在。许多人都曾见过,时常的入夜时分,艾清心抱着豆豆猫,坐在院子里圆形花池中,吹奏些不成曲调、但又令她乐在其中的口琴曲。

然而好景不长,艾仲泽工作一段时间后,渐渐发觉,当年和他一同下江南的伙伴们,早已各自发展,纷纷被提拔为海青工具厂的中层干部。唯有他一个,错过了黄金般的、本该用于积累进步的六年。再加厂里干部岗位早已人满为患,除非领导层里有人退休,否则根本没有任何晋升的机会。

于是六年的时间差,被生生地扩张成了十年以上的距离。

眼瞅同龄的玩伴个个高官厚禄、趾高气扬,当年只把自己当那立于鸡群的鹤的艾仲泽,感到了一种,比之离开杭州返回成都时,更加彻底的绝望。

但这单纯的绝望中,很快掺杂进一种令他更加混乱的心绪。那是艾仲泽当年的高中同学,那个家境殷实、父亲经营着一整间不亚于海青工具厂规模的化工厂的、两边脸蛋各自漂亮却因毫不对称而丑陋至极的、早就恋他爱他纠缠他的于娜,得知他复回成都后,向他发出的炽烈而磅礴的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