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对峙

烈日炎炎,金灿灿的阳光折射在橙黄的油漆泡沫上,发出一阵刺眼的光亮。恍惚间,我似乎像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对着这场看不懂内容的黑冷的电影,有点茫然地徒劳立着。

立着,而倾倒的油漆桶覆水难收。一整桶立体形态的油漆此时却在脚手架平台上摊成了薄薄的一片,突兀地发出警醒意味的色泽和刺鼻的味道。而其余的油漆,正包裹着层层重叠交织的管道,在重力的拉扯下被撕裂成破碎的液滴。一大滴一大滴,像一场燥热闷浊了许久后,一倾而快的雨。

很快地,林裳仅仅讲出几个字的讲演被她的一声尖叫打断。跟着,嗡地一声,像是树枝里藏着的无数鸣蝉在短暂寂静过后突然的齐鸣,观众席的位置里,整齐划一地发出无比讶异的惊呼。

有人高喊:“啊呀!油漆!”

有人急道:“快快快!林总,离开那里!”

“谁啊!是谁泼的油漆!”

“上去看看,他妈的是谁啊……”

“不要摄像!说你呢!不要摄像……”

几秒种后,嘈杂喧闹的背景音中,有人急速跑步、快速攀爬竖梯的声音传来。那蹬蹬蹬的脚步声,像是一座断头台在提升闸刀时,绳索绞盘发出的有节奏的脆响。

而我却愣在原地,像被一列迎面而来飞驰的列车撞碎了大脑。我颤抖地扶住摇摇欲倒的身子,豆大的汗水很快从鼻边和额上渗出。像个将死的病人,在灵魂出窍的边缘,喃喃地说道:“林裳……为什么是林裳?怎么会是林裳……她不是说……秋期吗?究竟……谁是林裳,谁又是秋期……而我又是谁,我为什么要站在这里……”

为什么她要骗我……为什么会骗我……两天前她不是还说过,不论以后遇见什么情况,我们两个都永远诚心诚意地对待彼此吗……相识了这么久,每每提及她的过往她的现状,她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她从没有告诉过我她最真实的身份……

我傻!我太傻!开大切诺基、签支票、拥有专配司机、做东邀请高官吃饭、随手借给我20万……这种种行为,加配在一个“总经理助理”身上,未免太过浮夸。是啊,林裳的气质美貌、穿衣打扮,又哪里像一个跑前跑后的助理,她分明就是一个身居高位的掌权者。可我却为何始终没有察觉……

然而我又一次看见脚下的油漆,甚至我双手之上戴着的手套,也都溅上一些杏黄的颜色……这桶油漆是我亲手倒下去的!错的人是我!是我……即便在我错误的认定中,这桶油漆针对的目标是“秋期”,但即使适才中招的人就是秋期,她显然也不应该为我的过错而承担无辜的伤害……更何况,她不是秋期,她是林裳……而我……究竟是怎样一步步地走到这错误的绝境上来的……

我疯狂地扒在人行通道的护栏上,向下方望去,试图去亲眼见证站在讲演席里的,究竟是不是林裳。然而眩晕中的我,只看见迷宫一般的管道,在我的眼前织成一张巨大的幕布。金属色的工艺管道、黄色的氮气管道、蓝色的工业风、绿色的循环水,错杂地像是一张束缚了我整个身体的大网……我混乱的思维如同闹了蝗灾的麦地。没头没尾的念头像是个个都装了弹簧一样,在心田里蹦跶个没完没了。

但我终于不能再耽搁下去,因为有人已经攀爬到了临近的竖梯顶端。

我犹豫再三,终于恢复了些许的理智,再顾不得沉浸于迷钝,我已经耽搁了太多的时间。疯狂地沿着人行通道一路飞奔,直奔到另一套装置深处。在钢铁森林般的通道里转了几个圈子,回到了地面。

然而我听到左近约摸十几人快速走动和愤怒说话的声音,他们行进的方向与我计划逃跑的路线竟然重合。只因我在脚手架平台上耽搁了太久,计划已经完全被打乱了。

我不得不溜进了临近的中心控制室,试图从它的内部穿过,而后从另一侧的门穿出离开,直达宿舍区。但仿佛一切都与我作对,中心控制室另一侧,长长的幽暗的走廊尽头,他妈的门,今天竟然被锁死了。

我可怜的心脏陡然又被提到了嗓子眼,仿佛卡在狭窄的咽喉里窒息骤停!

各种皮鞋高跟鞋噼里啪啦的响声在控制室大厅的回**中,显得格外的摄人心魄。急切中我左右看看,除了会议室与弱电间,又哪有其他的房间可去……而混杂纷乱的脚步声,已然越来越近。他们穿过了大厅,就要进入这段走廊!

我再无选择,推门钻进了会议室。

全防爆的厚达50公分的墙壁上哪怕一个小小的窗子都没有,我像一只钻进了捕鼠笼的耗子,再也蹦跶不起。耳听得众人越来越近,已然抵达了会议室门外,我咬咬牙,扑倒在地,打个滚,躺倒在了大会议桌的下面。

只要他们不蹲下特意找寻,倒是看不见桌下躲着我这个大活人。而我却可以从桌下的空隙,看到来人的腿脚。

首先大步走进的一拨人集中来到会议桌的一侧站定,没有人抽出椅子坐下。但听得他们急促而愤慨的粗重呼吸组合在一起,渲染出了抽刀出枪、剑拔弩张的气氛。而后走进的另一拨人小心翼翼地集中在会议桌的另一侧,谨小慎微地几乎没有发出任何的动静。

双方沉默了片刻。

突然“啪啦”一声脆响打破沉寂,先前那拨人中,有人将会议桌上的茶杯砸碎在地。跟着有个浑厚的男性声音,喘着粗重的气息大声吼道:“你们爱羽日化,这他妈的是什么意思!”

这男人听起来,应当是时光国货的人了。而后来的这拨人显然是爱羽日化的员工,他们被动地接受了宣泄和责骂,沉默地站着,没有人回应。

时光国货中又有人用指节响亮地敲打着桌面,吼道:“王瑜呢!艾仲泽呢!谁出来说话?谁他妈的出来说句话!”

爱羽日化中,赵志华的声音传出:“我……我们艾总马上就到……”

时光国货有人喊道:“我们林总的身体要是出了一点问题,我要你们吃不了兜着走!”“就是!还他妈的合作,这是合作吗?这分明是对林总人格的侮辱!是对我们时光国货的侮辱!”跟着,时光国货众人纷纷附和、同仇敌忾,喧哗渐渐演变成骂街,气氛被压缩到了爆炸的极限。

忽然又有人步入会议室,而躁动的众人猛地安静,使得我极速跳动的心脏听起来竟是那样的如擂鼓般巨响。

艾仲泽的声音淳厚而柔和:“大家请先坐吧。非常遗憾和抱歉这样事情的发生。但我们正在积极地调查事情的原因,请稍安勿躁,我们一定会给林总、给时光国货一个交代。”

时光国货众人交头接耳一阵,暂时平息了敌意,纷纷抽出椅子坐了下来。显然他们都是公司高级别的管理人员,虽在急切的状况中动了怒,但毕竟是有修养、有城府的人物,能够控制情绪,理智地等待事情的解决。

而爱羽日化的人也纷纷落座。两边人的腿脚伸在会议桌下,几乎抵拢了我的身体。我急收紧了身子,一动也不敢再动。

艾仲泽又说:“志华,给大家把茶水都倒上。”

赵志华带人斟了茶水、又清扫了地板上的瓷渣。地板恢复了整洁,房间里也复又安静了下来。两边的人物,在这风口浪尖之际,竟然微妙地达成了暂时的和平。

我躲在桌底,将时光国货众人的腿脚看了一番,确定其中并没有林裳。不禁焦心着急,却不知她现在情况如何,被油漆滴洒地严不严重?但想着想着,躺在被空调吹得有些冰凉的地板上,我渐渐感到彻骨般的寒意……我感到自己仿佛被卷入了一个黑暗的漩涡,或是一个难解的谜团。但漩涡和谜团的核心,仿佛一个纤细高挑的身影正在痛苦地挣扎,那是林裳,是我认得出,但看不懂的林裳……

许久许久,会议室外走廊里,再次传来了一阵脚步。又有几人走进会议室,在爱羽日化一侧落座。我在其中看到一幅硕大的肚皮,明显就是高予仁了。

突然,董事长于娜的声音尖利,像是命令一个基层员工而根本不像是对一个常务副总说话:“王瑜!谁让你坐下来的!”

某个位置上的王瑜似乎愣了一下,低声说了句:“于……于董事长……”但他最终还是站了起来,后退两步,将椅子推回了会议桌里。

艾仲泽说:“王瑜,究竟是什么情况,你讲一下吧。”

“是……艾总。”一向笃定深沉的王瑜,此时的声音竟也微微变调,他有些颤抖地清了清嗓子,说道:“经过检查,我们发现在主席台讲演席的正上方,有一处进行油漆作业的脚手架平台。平台上有个油漆桶,翻倒了……”

“翻倒了?翻倒了什么意思?”时光国货有人不满意说道,“这么大的一间工厂,油漆桶在哪里翻倒不好,偏偏要在讲演席的正上方翻倒?请问你王总,难道你觉得这是巧合吗?”

“不……”王瑜顿了顿,似乎咬牙说道,“虽然现场看起来,像是一个油漆桶因摆放不稳,在风吹下发生了侧翻的意外……但,但不能排除是人为的可能……”

时光国货众人听了这话,立时纷纷站起,有人聒噪喊道:“这就是你们给出的交待?什么叫不排除人为的可能?这分明就是有人蓄意谋划的,带有侮辱、蔑视性质的、令人发指的故意行为!并且,蓄谋此事的人怀有的阴毒险恶的目的,使得我们在震惊的同时感到无比的恐惧。我不敢相信贵公司会有人如此大胆、如此卑劣……但我又不得不相信!”

又有人说:“分明就是人为的!请你们立刻把肇事的人找出来!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是怎样一个歹毒的人物!”

时光国货中有人暂时压制了众怒,语气平稳说道:“于董事长、艾总,我作为时光国货一个小小的副总,本没有资格讲这样的话。但是,鉴于贵方今天的所作所为,我认为,我们双方的合作失去了继续进行下去的必要!并且,关于林总在这次事件中受到的伤害,我们时光国货保留行使法律手段的权利,并且一定会追究到底!”

时光国货众人愤慨地踢开一张张椅子,结伙预备离开。而爱羽日化众人说好了似地保持沉默,竟没有人出面挽留。

而此时,会议室门外响起两个女子高跟鞋走路的声音。脚步声来到门口,时光国货众人忽然齐刷刷地发出悲愤和痛楚的呼喊:“林……林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