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倾倒

犹如撕扯揉烂朵朵娇艳但又憔悴的花,花瓣碎裂渗出汁液,沿着手指的纹路晕染扩散,那些碎片般的相片,一张张地回映在脑海,又一幕幕地沿着脑细胞的间隙脉动,直达记忆的内核。

然而那些被尘封窖藏的过往,一经打开,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回忆和遗忘,犹如漏斗中流淌着的水,一边汹涌地淌进,又一边均匀地流出。当粉红手机彻底消失在视野中,甚至它跌落崖底的声音都再不可闻,我没有歇斯底里,没有疯狂发泄,我只是淡漠地离开了崖边,静静地坐在了草丛当中,深深地呼吸,浅浅地哀伤……

路过王瑜宿舍的时候,我那管不住的脚步似乎停顿了那么一秒,而捣蛋的眼角又扫在了他素净的窗帘上……我紧紧用牙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颤抖的声音。而手指狠狠地掐在大腿外侧,警告自己不要看起来像一条被人夺去了骨头的狗。

……

回到宿舍,从钱包里掏出一把百元钞票,赌神般拍在了小方桌上。在粗俗男人们毫不掩饰的透着原始欲望的目光中,我开口说道:“玩什么?我加入!”却是在试图讲话时,发现干燥的嘴唇已经黏在了一起,并且随着我的放纵的冲动而被撕裂出了血。

笑、闹,我感到自己渐渐融进了这个由肌肉、汗水、脚臭、方言、脏话、伤疤组成的最真实的男人的世界。扎金花、斗地主,输了大声叫嚣、赢了收钱狂笑。周虎吴二民王顺看向我的眼神写着疑惑的意味,他们并不懂,将他们视为敌人般的我,假装不会打麻将的我,竟然像个嗜赌如命的狂徒。

……

明个放假一天,因而所有人直赌到凌晨四点。输光了所有的钱,但我却感觉到,头风发作的病人被放血治疗后的那种释放的快感。散场后,四仰八叉的同室仨人雷暴般打起了酣。而我悄然换了深色的工作服,穿上轻便的布鞋,将烟和一枚信封揣进怀里,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宿舍。

此时的厂区装置里寂静地甚至有些可怕,狗吠声偶尔从远处隐隐传来。而即便是穿着布鞋的我,踩在金属竖梯上,依然蹬蹬蹬地作响,那声音听起来简直像是恐怖电影里,暗夜里的整点钟鸣。

我戴了手套,寻了一大桶油漆提到了B区F管廊,主席台正上方的脚手架平台上。巧合的是,脚手架上摆着些油漆工具,这里白天时也正在进行漆管线的工作。我想,也许明早,我能做得看起来像是一个摆放不平稳的油漆桶发生了倾倒,使得即使事后有人怀疑此事人为,但又没有证据可以找寻。

端坐在脚手架平台上,点燃一支烟。撕开上衣内侧的拉链,我取出了装着林裳发辫的信封。轻轻取出那细长如柳梢的发辫,忽而心里一暖,一股热流从胸口激向前额,几乎淌出了泪。

这个黎明前的夜里,我想要林裳陪在我的身边。

我爱怜地轻轻握着发辫,拿在鼻子前闻了又闻的时候,发梢末端的红绳,在月光的包裹下,艳丽得像是会将它的色彩沾染在我的手心似的。这是多么美的一条发辫啊,如果不是为了寄托林裳对我的思念,它们一定还好好地长在她的头上,飘扬着她的美,惊艳着我的眼。

我开始想念自己坐在床沿,为轻拢双腿侧身而坐、一手微微用力、支撑床沿,一手温柔斜搭、轻抚腰肢的林裳梳头发的情形;我开始想念当林裳安然入睡后,我躺在她的身后,枕在她铺散开来的发丝上恍惚如醉的情形;我开始想念她用剪刀剪断了烦恼丝,又编成相思辫的情形……

我想她的头发……我想她,突然之间很想她。

手机显示着无数个来自她的未接来电,而最后一个电话,时间停留在前半夜,而那时我正在赌桌上疯狂战斗。我开始后悔适才自己不接她电话的举动,我一定是留给了她一种很难以琢磨的讯息,那一定是令人沮丧和不安的,她一定会很心痛,因为我现在就心痛地无以复加。我呆滞地拿着手机,感觉自己像是从清净的空气中坠落,堕入无底般的沼泽,顿时失去了赖以生存的空气。

错、错、错……为何一切总是错……

……

夏季的早晨天亮得很早,只交替没交换的白昼驱赶了夜晚的深邃宁静。一夜未眠,我却不困不倦。当装置区里隐隐出现扫地大姐们清扫地面的声音时,我已然准备好了一切:一摞不规则交叠的木板,以及在它们上方摆放着的,一整桶被揭开了盖子的油漆。油漆桶的提手上,勾着一柄长长的油漆刷子,刷子的手柄穿过人行通道的护栏,架在了护栏的间隙里。

当高予仁的信号发来时,我只需拉扯手柄,油漆便会倾倒泼洒。而蹲在人行通道里的我,不必再浪费从脚手架平台翻越护栏的时间,便可以从容逃跑。

一切都显得那样有条不紊。

晨七时,如火的骄阳已然高高挂在了东方,逐渐升温的空气,浓重了我紧张焦虑的情绪。我不敢再用发抖的手拿捏林裳的发辫,将它装回信封、收进口袋、拉拢拉链。我怕它会在一个不经意间随风飞逝。

晨八时,装置里已然有了喧哗的人声,那是提前到场的行政部员工,带着媒体记者和专业的摄影摄像,安排布置会场。我掐灭了最后一支烟,将它丢进被装满了烟头的烟盒里,再将烟盒小心翼翼地揣进口袋深处。我怕它会掉落分散,洒在正下方的主席台上。

晨九时,我再次检查一遍周遭的环境、倾倒油漆的设备、以及离开的路线。不得不承认,高予仁选取的这个位置真的是完美到了极点,从我所处的位置,根本看不到任何下方的情况,而下方的人,也根本不可能看到藏在这半空中,阴暗角落里的我。我的心脏开始**般的悸动,那是过度的紧张,和整夜未眠的后果。我将手机调成振动模式,而后闭上双眼,试图养精蓄锐……

然而,只一闭眼便又很快睁眼,如同半醒的人刚刚从梦魇里挣脱,反反复复,备受煎熬。下方的会场越发地嘈杂喧闹,我甚至听到了主席台上,艾仲泽和王瑜交谈的声音……我努力平复短促的呼吸,尽最大的努力闭上眼睛,稳定心神,只等会议的开始。

突然,手里一直捏着的手机猛地震动了起来,我的一颗被折磨得几乎快要崩溃的心脏陡然被揪起,整个人惊慌失措,抬手便按在了油漆刷子的手柄上,几乎就要发力扯动……然而我在紧要关头,瞥了一眼手机屏幕。

电话并不是高予仁打来的,而是林裳。

我神经质地一厘米一厘米地将手从油漆刷子上拿下来,抚在胸口迅速地上下按了几按,剧烈的心跳泵送着火热的血液,掀动了耳膜,震得嗡嗡直响。

我捂着话筒,小声地接听了林裳的电话:“喂?”

林裳想必也已在会场中,因为我从听筒里,与现场音箱声音重叠地,听到了高予仁试麦克风的声音。而想必林裳也听出我就在左近,她的情绪似乎忽然变得紧张,但又在拼命地压低声音,像是用手心捂着话筒。她问:“陆鸣,你是不是也在大会会场?是不是?”

我无言以对,只能沉默不言。而她顿了顿,又问:“你在哪里?我找不到你……”

我不敢说话,我怕说话被人听到,我必须保持缄默!

林裳的声音突然出现了惊惧的意味:“陆鸣、陆鸣……你听我说……你听我……”

然而“嗡……”的一声长鸣,那是来自高予仁凑近了音箱的麦克风发出的啸叫,遮天蔽日地覆盖了电话里林裳的声音。当我在刺耳的啸叫声中回过神来,发现双耳被噪声刺得耳鸣不止,因而再也听不见话筒里任何的动静。

我狠心挂断了电话,因为此时我的手机,必须随时待命,等候着高予仁的指令。

我的心脏蹦跶地快要崩溃,而就在此时,高予仁的声音贯响全场:“尊敬的各位领导、来宾、朋友们、同事们,在这热情似火、生机盎然的日子里,我们欢聚一堂,在这里隆重举行爱羽日化公司化工新厂的中间交接大会……”

“请允许我宣布爱羽日化公司化工新厂中间交接大会正式开始!首先,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爱羽日化公司董事长,于娜女士讲话!”

下面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但不知何故,人群中又忽地传出一阵像是耳语般的窃窃的动静,听起来像是拍在岸上的潮水。我在疑惑中细听,似乎听见“她怎么长这样啊……”“原来于董事长是这幅尊容……”等等不甚清晰的话语。似是人群在惊异于于娜的相貌。

而在于娜的一番假大空的讲话后,分别又是艾仲泽、王瑜的讲话,而后是设计方、建设方、监理方代表的上台发言。

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左手拿着的手机,而我的右手搭在护栏上,距离油漆刷子仅仅十公分的距离。

然而高予仁的电话,却迟迟没有打来……

天气愈发地炎热了起来,焦躁中的我,又因一夜没有饮水而干渴得像是要被蒸干。而下面不时传出的开启可乐雪碧瓶子的声音,刺激得我一阵阵发慌。妈的!老子昨天费神费力地折腾来的饮料,此时却喝不到哪怕一滴。

正当徒劳吞咽口水时,高予仁的声音再次响起:“接下来,请允许我将讲演席让给我们的各作方,时光国货的一位端庄美丽的女士……”

下方忽然一阵惊为天人般的称叹,仿佛那些人,一个个看见了下了凡间的仙女,或是绝代的佳人。我不禁想,不知时光国货总经理秋期,是个怎样美貌的女人……

但我忽地有了种莫名其妙的不好的感觉,仿佛手掌心里扎进了一根小小的木刺,我却怎么也找不出它究竟刺破了哪里……而左手的手心忽地震动,手机不像手机,倒像是一颗手雷,突然炸了开来!

高予仁的那个陌生号码,来电!

高予仁的介绍语在停顿后继续,但我的心脏高频次的颤动几乎令我昏厥。我因此没有再听清他的任何一个字句……我的脑海里,只剩下那些被文惜标记为“终难忘”的照片文件夹里,我和她的那些鱼水合欢的记忆……我的脑细胞,竟然在一个微秒的瞬间里,回忆起我的手心,拂过文惜全身上下每一寸柔滑娇嫩肌肤的触感……

一微秒后,时间再次飞速流逝,手机震动第四次时,我终于大力扯动了油漆刷子,那黄灿灿的油漆,扑啦地倾倒而出!

然而高予仁鬼魅般冷峻的声音似乎在发出魔幻般的笑:“……掌声欢迎,爱羽日化最尊贵的客人,时光国货连锁,副董事长、首席执行官——林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