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口的集装箱没有上万也有成千,从远望,花花绿绿的、密集的箱柜就如同伫立在海岸边缘的迷宫墙。

近看下,有人在攀爬,翻过一个又一个高墙,跳进自己亲手开启的旋涡中。

“报警!然后呢,警察能给三百万奖励你这个热心市民?还是你觉得首富会拿出三百万感谢你?”

声音压得很低,孟连扒在箱柜的后置门把上,悬空在有三层楼高的集装箱上,伸出一只手,够到停在旁边的起重机旋臂,顺着悬臂一路往下爬回地面,动作十分敏捷。

相比起来,陈治全程哆哆嗦嗦,时不时要问孟连:“我的脚踩哪了?”问到最后直接简略成:“我脚呢我脚呢?”

陈治非常后悔为什么下了班不回家要陪孟连过来,而孟连极其不耐烦,在陈治找不到下脚点一副要哭了的样子时,直接重重踢过去一脚。

“敢去报警,我废了你的猪蹄。”孟连说。

“cut!”郝罗的声音传来,“过,休息十五分钟,换近景。”

为了能拍下日出的远景,这段爬集装箱的戏几乎是争分夺秒,但最后可能在出现在成片中不过是一帧的画面,也可能都不会用到。

在拍摄行程里,这一个场戏有外景和棚景,郝罗会精细到实景结合特效,每一帧都要符合他的完美标准。

导演的风格季繁云风格熟悉,在上一部的合作中,他就有过从荒漠摔到都市为一个镜头假摔不下百次的经历。

季繁云有经验,接受能力比较高,梁植一听到那声“cut”就开始大喘气。

梁植说:“能不能瘦十斤不一定,但我估计按这种拍摄方式,我每天都要吃十顿饭,牛逼。”

“瘦不瘦不一定,但你放心,郝导绝对不会让你胖着离开剧组的。”季繁云笑着回他,一边低下身去拍梁植的裤腿,“对不起哥,我刚刚踢到了。”

“踢了吗,我好像已经没知觉了?”梁植也低下身,两人凑在一起检查了许久小腿上被季繁云踢青的地方,又说起改天去找找能泡脚按脚的地方。

工作人员过来帮他们脱威亚服,季繁云就像布偶换衣一样抬高了手任由摆布,许笑在帮他撑伞、递小风扇,导演助理说着接下来的拍摄内容,不多时,郝罗也过来讲戏。

片场有许多人围着季繁云,而剧组外的围观人群中,季繁云依然是闪耀的聚光点,目光和讨论声都在他身上。

刘均一个早上都在围观,中间姜莱觉得没意思先走了,他还在看,这种事情冷静想来实在够奇怪够无聊的,但他确实没走。

当然,有很大的原因是程国盛也在人群中。

邱韦房间里的其中一台电脑,监控画面在他的设置下可以实时跟踪定位到程国盛,今天清晨看到程国盛出门来到码头。

刘均便放弃休息时间,跟了过来。

其实他并不需要一直待在这里,却到中午才从片场外离开。

去了集市那家味道不怎么样的小炒店,点的菜刚上齐,姜莱和邱韦就来了。

昨晚要死要活的邱韦现在都满血复活,只有刘均基本不动筷。

先是静默,后来才开始在餐桌上分出一边的小空间看姜莱带来的资料。

小陈警官敲门进来的时候,为这间包厢里几个人之间的不和谐感愣了一下。

姜莱在补妆,邱韦还在吃,桌上一部笔记本电脑正锁定程国盛活动范围的监控摄像,刘均戴着墨镜,低头在看手里的一沓文件。

不像是能凑到一起的人,但凑在一起后又有异于常人的办事效率和能力。

“怎么戴墨镜?眼睛不舒服吗?”小陈指着刘均,问向邱韦。

邱韦说:“老人家犯困的时候喜欢戴墨镜,显得有范儿,又能偷偷打瞌睡。”

“但今天是眼红。”姜莱接道。

小陈还想问点什么,但刘均已经从文件中抬头,而且心情看起来不怎么样。

他很识眼色地闭了嘴,转说:“连夜上城里找鉴证中心的同僚加班加点,死者的胃液化验正如你推断,死亡时间在去年十二月份底,冬至左右。”

“是不是还检出什么?”刘均抬头看他,讲话口气平平,脸上没有半点神采。

小陈抬手在刘均眼前挥了挥,想要确定刘均是不是在神游。

姜莱解释:“没睡着,他今天真的只是眼红。”

“过敏吗?”小陈问道。

姜莱还要继续打趣,被刘均咳了一声打断。

小陈只好继续说:“死者胃里有香蕉叶和肉粒的成分,没有检出常见毒物。我们平宁港本地的风俗冬至那天吃白馃,跟包子差不多,分肉馅和菜馅,但是是皮是糯米做的,怕粘锅,会隔在香蕉叶上放进蒸笼蒸熟。”

刘均问:“白馃是不是平常很少会吃到的食物?”

“是。”小陈说,“死者的DNA和去年在建筑工地失踪的工人吻合,外地人,更小概率能吃到白馃。”

刘均看着邱韦说:“那就是,需要找死者生前行动轨迹。”

都不用下指示,邱韦已经开始在电脑上搜监控,他自己做一套程序,只要录入目标照片和时间就能从他的监控云端库找到相应的视频文件。

不过……邱韦说:“别抱希望,平宁港以前总共就那几个监控头,不是坏了,就是储存不超过三个月。”

果然,什么都没查到。

不仅什么都没查到,刘均顺带还看到现在锁定了程国盛的监控视频里,右下角能拍到季繁云,拍到季繁云重新吊上威亚,被人抱着在控制平衡。

小陈还说了一些鉴证报告的内容,刘均完全没听见,一直等到视频里没有季繁云的身影,才脱离神游。

回过神来,听到旁边小陈问:“你怎么看?”

他沉着地出声:“现在要找出死者生前的行动轨迹,还有,限制程国盛的行动自由。”

“老大,你回魂了哦,恭喜。”姜莱半捂着脸,做出尴尬状。

大家很给面子,又很有调侃意味地纷纷说:“是是是……好好好……”

其实都已经因为刘均的出神,安静了许久,然后随口一问“你怎么看”。

刘均稳住了气场,沉着、很沉着地给邱韦和姜莱分别安排了任务,吩咐他们这几天要做的事,又将手中的文件交给小陈——由姜莱收集到失踪未结案件。

刘均指出重点,告诉小陈:“我们查到曾经在生活中与程国盛有过一面交集之后无故失踪、或意外坠落下水道过世的遇害者都有一个共同点,都是生活正面临难关,比如生意破产、感情失意、身患重症等等。”

“那种自杀网站你们有没有听说过?”小陈突然想到,“有自杀需求的人在网站投稿之后,会由一个人出面帮他们了结生命……虽然离谱,但是有没有可能……”

小陈话没说完,姜莱就断了他的猜测:“不可能,程国盛家里没有电脑没有WiF。”

邱韦也说:“他的手机连流量套餐都没有,身份证上没有任何一家网吧的登记记录,估计平时都不上网。”

小陈认同点了点头,很信任地也否定掉自己的猜测,但没一会儿又再次露出恍然的表情,看着刘均说:“你们几个人手段很多啊!”

所谓的手段都多少夹带了犯罪事实,刘均没有回应。

反而是姜莱和邱韦一人一句“哪里哪里”、”老大带得好”。

小陈顺着话好奇地问:“你们的能力都赛得上专业人员,怎么会想到做私家侦探,为什么不……”

可能要说为什么不找个正经工作,话到嘴边觉得尴尬咽了回去,哈哈两声,转成家常话,说:“小姜你记不记得我们以前见过,我以前在省厅打杂,有几次去市局跑腿见过,你那会儿还小,在刘均办公室写作业,现在这么看你都没怎么变,大小姐气势挡都挡不住。”

姜莱不乐意唠家常,很不客气冲小陈露出营业式微笑就不理人了。

小陈转移到邱韦,发现邱韦戴上耳机已经开始打游戏。

最后才转向刘均,不过话都没出声就见刘均站了起来冷冷地说:“休息够了,自己安排时间去工作。”

小陈明明才是正儿八经的警察,这会儿反倒站了起来很恭维应“好”,然后目送刘均离开。

刘均走后,小陈自在了许多,非常有心思的在这种时候还想打探:“听说你们老大未婚,听说你们接一个单子数目都不低,月收入应该是稳定的吧?”

邱韦拿下一侧的耳机,声音很大:“一嘴说媒开场白,怎么,你想给他介绍对象?”

小陈一脸高兴,明明白白就是这个意思。

“你的时间管理也真行,人命关天呢还能有这种心思?”姜莱说,“他以前那些领导心思多着去了想给他介绍对象,没戏,我还愧疚过,是不是我这么漂亮一个拖油瓶给耽误的,结果……”

“结果我老大眼光高,口味新奇。”邱韦指着电脑说,“你没看到他刚刚……”

姜莱在桌下踢了邱韦一下,话没往下说。

姜莱十五岁开始跟刘均生活,邱韦是在他十八岁那年被送到刘均家,那段时间刘均本身就工作繁重,自顾不暇了,还要为姜莱的升学头疼,或者为邱韦的烧钱软件收拾烂摊子。

本质上,三个人是临时凑在一起组成家庭成员,他们都有着相似的漫不经心,和披着漫不经心皮下的默默坚持。

而在这个家庭中,刘均是一个家长和指引者的角色。

他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认识谁、喜欢谁,很长时间,刘都是这么认为的。

现在才发现,其实萌生想认识谁的念头、确定喜欢上了谁,并不费精力,是徒然炸裂的,是一瞬绽开的。

离开小炒店,刘均步行回旅馆,睡了一个并不安稳的午觉,下午之后就没有再佩戴墨镜。

他去了新区的建筑工地,和姜莱一起。

姜莱换了稍微正式的职业装,两个人都一副正正经经精英气派。

还是旅游开发的幌子,并且借了刘均的人脉,提前先拿到在房地产业很有声望的人的推荐,他们受到工地管理人的热情接待,在楼盘和工地参观了一下午。

参观是次要,主要是,中途离开的姜莱很顺利融入进建筑工人的工作,与他们聊天聊了很久。

“柯元禄,三十七,离异,育有一儿,工地木工,老师傅级别,月薪八千不止,之前所谓的赌博跑路传闻只是工友闲来无事的小赌,输掉的顶多是他半月的烟钱,”

从楼盘出来的路上,姜莱说着,看了一眼刘均,口气很是得意。

“警察肯定查不出来,柯元禄的生活难关是,他儿子非亲生,他戴绿帽了。我缠那个大哥好久,他才偷摸着说出来,说这是关系到男人尊严的事,不肯讲,怕兄弟死不瞑目。”

“柯元禄的儿子有哮喘,留守在乡下的小孩,家里老人一直都当普通过敏在治疗,去年送去城里大医院检查,哦,不得了,是家族遗传带的病,更不得了的是,家里没人都这病啊……”

姜莱讲得绘声绘色,一副可能死者听了都要气醒的讲八卦口吻。

最后还问刘均:“这是家庭伦理剧剧情吧?怎么想都跟程国盛没有关系,换句话说,程国盛怎么都跟他们没关系吧?”

“可能没关系。”刘均好像很不以为意的样子,“再查查看,实在查不出什么,你就当来这里度假。”

“度假?”姜莱嘲笑道,“只有你是度假。”

说着,她撞了一下刘均肩膀,冲刘均抛眼神问:“没见过你这样的,真的看上小童星了?”

“我来这里是工作,没时间没心情认识那些莫名其妙的人。”刘均语气淡淡,用不久前从某些人那里听到的话,回应姜莱。

听着不像刘均会说的话,姜莱不太能明白,问:“啥玩意?”

“没什么。”刘均转移话题道,“你今天好好休息。”

“明天有的忙。”姜莱说,“我们为什么要这么麻烦,随便给程国盛安一个罪名,直接关起来不行吗?”

“因为没证据,十分之一的可能性也不足以成为剥夺他自由的权力。”刘均心不在焉,在拐向旅馆还是去码头的岔路口停了下来。

姜莱很了然,自己往回旅馆的方向走,还说了“再见”。

顿了一下,又回身很做作地说:“去吧,用爱剥夺他的自由,告诉他不要到处散发魅力。”

刘均没有理会,他往码头那边走。

手机里在下午三点一刻的时候收到一条短信,那条短信一直磨着刘均的心神。

季繁云问他知不知道哪里有按摩店。

但季繁云的原话,字面上看不出是个提问,短信内容是:你每天都在街上绕路,见过按摩店吗,我今天一直在吊威亚,好累啊~

刘均想,季繁云是不是在撒娇?

是不是被困在这个小县城里无聊透了,很需要解闷,所以玩起这些勾引意味十足的游戏?

特别是当他去到码头的拍摄地,看到大明星的房车上,有人已经在那里面嬉闹着做类似是在按摩的事。

刘均更一步发现,‘喜欢’的瞬间很简单、不费精力,但从喜欢上那刻开始就是一场角逐,赌注是输掉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