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朴家客厅里,慧子猛冲了过去,扑在了正面墙上一个老旧的像框上。她捂住像框,不住地抚摸,泪水汹涌出来,在像框上横溢。

好一阵,慧子才收住泪,挪开颤抖的手,像框里面夹着几张颜色泛黄的老照片。

第一张是她最熟悉,最亲切的全家照,这张弥足珍贵的照片,由于辗转流离遗失,她一直在寻找,始终也没有找到,没想到在陈朴家里看见了。

照片上一家人都没有笑意,看上去让人挺酸楚,但是慧子很喜欢,她觉得这张照片,最能够反映当时家里的真实情况。照片上的她应该只有5岁吧,妹妹司马美子还不到3岁。妈妈坐在一根条凳的左边,正是她人生中最痛苦的时期,脸色苍白,身体瘦削,她就站在妈妈的两(腿)之间。爸爸坐在妈妈旁边,神色里充满了疼爱,妹妹司马美子坐在爸爸的腿上,偏着头在和爸爸说着什么,爸爸的脸就和妹妹的脸紧紧地贴在一起。后来她发现家里的每一张照片,爸爸和妹妹的脸都是这样贴着的。

泪水又狂涌出来,她抖抖地抚摸着相框里的照片,哭泣着呼喊:“妈妈……妈妈……我的亲妈妈……”

…………

妈妈黄春燕是当年A市话剧团的著名演员,很漂亮,当年A市的人都叫她燕美女。但是在慧子的记忆中,妈妈的形象是很模糊的,因为在妹妹出生后不久,妈妈便患上了传染性很强的肺结核,大多数时间妈妈都病卧在床。所以童年印象中的家里,到处是药瓶药渣和妈妈重重的咳嗽声。爸爸就又当爹又当妈,很累很忙碌,直到深夜她和妹妹都睡着了,爸爸才能趴在桌上写点什么,但是一会儿,爸爸也疲惫地趴在桌上睡着了。

那时候,她们家住在A市背街前面的长江路,市文化局的家属楼小院,一大一小两间房,妈妈成天把自己关在那间小屋里,连吃饭都不敢出来。爸爸带着她和妹妹,吃住在大一点的另一间屋里。

每天晚上吃完饭,她和妹妹在屋里玩耍,便会看见玻璃窗上贴着妈妈苍白的脸,一动不动地看她们,看很久很久,那玻璃上便流满了妈妈的泪水。

直到慧子长大了,才体会到那时的妈妈,她是多么想抱一抱自己的女儿,亲一亲女儿的脸蛋呀。但是她甚至牵一牵女儿的手都很害怕,她害怕女儿染上她那样可怕的疾病。这样的日子,对于妈妈来说实在太痛苦,太残忍,太难熬了。后来,妈妈便吞下了足够多的安眠药,离开了她不愿意拖累的这个家。

所以,爸爸是她一生中印象最深刻,最亲切,让她一想起就要哭的人。爸爸被当时文坛称为英俊的江南才子,不但文章写得好,人也长得帅气。

自她有记忆开始,英俊的爸爸就抱着妹妹做饭做事,或背着妹妹洗衣洗菜,或给妈妈熬药。爸爸写作的时候,妹妹就坐在爸爸的腿上玩耍,或伏在爸爸腿上睡着了。爸爸和妹妹就像是一个人似的,很少时间分开过。由于妈妈生妹妹时身体已经很不好,使得妹妹从小就瘦弱,还患上了贫血病,所以爸爸几乎把一生所有的心疼,都给予了妹妹。

慧子觉得不公平,爸爸就

抚摸着她的头,说:“慧子呀,你和美子都是爸爸的亲闺女,都是爸爸的心头肉,我对你们的爱是完全一样的,只是,妹妹比你小,身体又这么差……”

慧子知道,其实爸爸最担心的是妹妹的善良和柔弱,担心他的幺女命运会很坎坷,以后会不会被人欺负……

妈妈死后不久,爸爸因为他写的文学作品被打成了右派,还被开除了公职,原本是要下放到很远的农村去监督改造的,爸爸以两个年幼的女儿没有人照看为由,苦苦求情,才终于留在了A市就地改造。但是爸爸再也不能伏在桌上写作了,他只能每天拉着板板车,去郊县的煤窑里拉煤,这是家里最艰难的年头。为了多赚几分钱抚养两个闺女,作为文化人的爸爸,比那些下力人都要拉得多,拉得重。他每天天不亮出去,天黑才能回来。她和妹妹就坐在门坎上等爸爸。

妹妹饿得实在受不了了,呜呜地哭……

这时候,总会有一个和慧子差不多大的小男孩,赤着脚,头发乱糟糟的,穿件补疤衣服,伸出瘦精精的手,递给妹妹一个馒头,一条小鱼,半边锅魁,或者煮熟的一只红苕苞谷之类的食物。

小男孩似乎天生就特别喜欢妹妹,和妹妹玩得很开心,不知道他从什么地方找来些破旧的玩具给妹妹玩。妹妹呢,似乎也天生和小男孩合得来,一边巴唧巴唧吃着他拿来的食物,亲亲地叫他哥哥。

那年夏天,A市的天气特别热,旁边有一个卖西瓜的大人,他啪一声切开西瓜,哐吃哐吃啃着里面的瓤,大呼安逸。

妹妹馋得直吞口水。

下午,小男孩兴冲冲地跑来了,他怀里抱着一个圆滚滚的西瓜,妹妹高兴得手舞足蹈叫着喊着。小男孩马上切开西瓜,露出鲜红的瓤,妹妹一头就埋进了西瓜里面,一顿猛吃,一句话不说,因为她的小嘴巴一刻不停在啃嚼。而吃西瓜,这在当年的司马家,还是爸爸在当作家的时候吃过,后来就成为了这个三口之家想都不敢想的奢侈品。

应该是妈妈怀上妹妹的时候已营养不足,所以妹妹一直贫血瘦弱,所以妹妹小的时候是太喜欢吃了,或者是太需要吃了。而小男孩就特别喜欢在旁边看着妹妹吃。从他的眼神里看得出来,妹妹吃着他带来的食物时,他很开心,很满足,尽管他不断咽着口水。

这时,由于妹妹吃得太快,一砣西瓜瓤从她的嘴角滚出,又掉到了地上。妹妹想去捡起来吃掉,不料小男孩那支瘦精精的手已捷足先登,一把抓起地上的西瓜瓤,塞入嘴内。

妹妹终于停止了猛吃,抬起鼻子嘴唇全是瓜瓤的脸,很认真地看着小男孩,仿佛在聆听那瓜瓤上的泥沙,在男孩的牙齿间磨得沙啦沙啦的响声。

许久,妹妹突然惊叫一声:“哥哥,你的脸,有血!”这时妹妹才发现,小男孩的前额上横着一条深深的血痕。

男孩摸了摸与西瓜瓤一样鲜红的血痕,嘿嘿笑着说:“没什么,刚才在船上挂破了皮。”说着高高兴兴地跑了。

后来,妹妹不断有男孩送来的干蔗、苹果、莲藕,再后来又有了糖果,竟然还有牛肉干。

终于有一天,妹妹

没有等到小男孩的食物,而是看见男孩被捆绑着双手,头发乱糟糟的,穿着补疤衣服的身上,有被打过留下的血印,他的胸前挂着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我是一个贼。

至到这时,慧子才知道妹妹吃的那些食物,是怎么来的。而妹妹,就那样呆呆地看着被捆绑着双手游街的小男孩。接着,那天真无邪的眼睛就涌出了泪花;接着,妹妹就不停地叫着:“哥哥……哥哥……”

小男孩似乎听见了,就扭过头来,看着妹妹笑……

过了一段时间,小男孩是未成年人,从监狱里放出来了,妹妹又有了食物吃。

当妹妹的脸上逐渐有了血色,显然已经不再贫血,这让爸爸多么的高兴,因为他并不知道小男孩与妹妹的故事,所以爸爸经常感恩戴德地认为,是王老七的土方治好了他闺女的贫血病。那时,爸爸经常在煤窑周围的山上给妹妹采治贫血的草药,什么吊蓝花啦、生血藤啦、奶浆草啦……晚上就给妹妹熬水喝。直到一九六(四)年,灾荒年过去,生活开始逐步好转。

直到有一天,慧子的班上转来了一个头发乱糟糟的,穿件补疤衣服,额上横着条伤痕的同学,她才知道这名同学就是给妹妹送食物的小男孩,名字叫江浩志,家住梅家坡棚户区,父母在长江里靠打鱼为生,他也就在长江边长大,水性好得不得了,梅家坡的人都习惯叫他江耗子。

浩志跟着美子妹妹叫她姐姐,于是慧子问起那些食物。

浩志说,后来他又被背街派出所抓到过,古所长问他:

“还做不做贼?”

浩志说要。

古所长问:“为什么?”

浩志说美子妹妹喜欢吃。

古所长问:“哪个美子妹妹?”

浩志不回答。

江浩志给慧子说:其实他也不明白那叫不叫做贼,因为美子妹妹喜欢吃那些食物,所以他似乎觉得并不叫偷。

那时候,有很多木船顺长江而下,船上装着蔬菜、瓜果之类。由于木船要过鬼门关、大窝凼、黑旗岩,水急浪大,船老板都十分紧张。

一群被称为水耗子,以梅家坡棚户区穷人家的娃娃为主的孩子们,就利用了这个时机,偷偷爬上船尾,欣开盖货物的帆布,或个自为阵抱起几根莲藕潜水而逃,或将船上的干蔗、水果等掀一些下水,再由候在水下的其他孩子运送到岸上去。

后来引起了船老板注意,加强了船尾的巡视,或手拿蒿杆,发现水耗子上船,一蒿杆扫将过去,打死打伤不负责任。有的船老板则专门制做了一根长长的鞭子,人在船头坐,船尾有响动时,啪一鞭子朝后甩去。有的孩子就是被一鞭子打晕后,掉进江里死亡的。

那年江浩志为了美子妹妹吃上西瓜,他爬上了一木船的尾部,当他从帆布里抱出西瓜时,冷不防一鞭子甩来,打在他前额上,随即掉入了长江。他顾不了疼痛和呛水,死死抱紧西瓜,拼命游上了岸,后来,那条鞭痕就永远留在了他额上。被抓住游街,是因为他去食品公司偷牛肉干,偷糖果。

(待叙 第二十二章 爸爸爸爸爸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