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中午,空气里的稠意越是不可避免。

叶缇的座位还不错,在一片阴影之下,虽然不能解热,但好歹聊胜于无。

听见男人的声音,她怔了怔,眼前是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皮肤冷白,手里是一个装满冰块的饮料杯,腕骨处有一串佛珠。

这佛珠莫名有点眼熟,只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她抬眸望去,是刚才扶她的男人。

男人穿着一尘不染的休闲衬衣,鸭舌帽投下的阴影让人看不清眉眼,捉摸不透,让人第一时间注意到的是他的气质,和周围格不相入。

见叶缇迟迟不接,男人也不恼,直接把浸满凉意的杯子放在她的手背上。他的动作留有分寸,杯底只是虚虚地贴在肌肤上,不会过分凉。

突然的凉意让叶缇的手猛然往回缩了一下,她的举动让男人轻笑了出来。

叶缇接过杯子,抿了抿唇,声音有些哑:“谢谢。”

陌生人的暖意让她心里有点酸胀。

“不客气。”音落,男人转身走了。

叶缇拿着杯子,不像男人的动作那么轻柔,直接按在了手背上,一阵强烈的痛意参杂着凉意后直到麻木感受不到她才挪走杯子。

她出神地看着晶莹剔透的冰块慢慢融化,不知道在想什么。

片刻后,手机亮了,屏幕上是一串号码,这串号码她很熟,熟到了心里,不打备注都知道对面那人是谁。

指尖在红色和绿色上犹豫,最终还是接听了。

对面那人似乎没想到电话能被接通,缄默了一会后传来一道讨好似的女声。

“缇缇,你好久没来家里吃饭了,你什么时候有空?”

叶缇拒绝了,拒绝的理由很简单,就三个字不想去,去了以后心情会不好。

而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的眼尾耸拉了下来。

她对母亲最后的印象是她狰狞着脸对她破口大骂:“你根本就不是个正常的小孩!你就是个丧门星!疯子!你怎么不去死啊!”

她能感受到陌生人的暖意,却感受不到母亲的爱。

她没有妈妈,她的妈妈已经是别人的妈妈了。

不出几分钟,她就收拾好了情绪,这么多年她早就学会怎么在最短的时间调整好自己。

店员叫了号,叶缇拿了饮料,就回到工作室。

她径直走向顾川尧的办公室,刚进去,就看见新晋小花旦坐在顾川尧的腿上,两人正在打情骂俏。

小花旦的身材自然是极好的,凹凸有致,极有料的胸脯紧贴着男人的胳膊,头靠在他的胸膛上,时不时昂起头轻啄一下男人完美的下巴。

顾川尧一只手环住女人的腰肢,一只手刷着手机。

面对女人的撩拨,不回应也不拒绝,淡定又无动于衷。

这些场景叶缇已经见惯不怪了,但每次看到的时候,心里还是会刺痛。

女人见有人来了,以为又是哪个想勾引顾川尧的人,挑衅般地望过去,声音娇滴滴地向顾川尧撒娇:“尧哥,你快点让那个女人出去嘛。”

叶缇走过去把饮料放在桌子上,“你要的饮料。”

顾川尧挑了挑眉:“你迟到了二十分钟三十九秒。”

叶缇没回话,静站着。

他发话:“出去吧。”

在她转身出去的一刻,她听见身后的交谈声。

“饮料喝了吧,我特意让助理给你买的。”

“谢谢尧哥,你对我真好。”

剩下的声音被合上的门隔绝。

叶缇回到工作座位上,从抽屉里拿出一串钥匙扣。这钥匙扣是顾川尧送给她的,准确来说,是随手扔给她的。她这一珍藏就是好几年。

钥匙扣已经掉漆了,她轻轻抚摸。

那段少女心迹迷茫又荒唐的岁月,现在回想起来只剩下朦朦胧胧的影像,像是被笼罩在一层迷雾里,窥探不到,只有细微的印记。

她喝了口水,无味的水今天是苦的,舌尖传来微涩。

她像往常一样,按照惯例查看顾川尧的工作流程,好久之前这些就不是她负责做的了,但她习惯了亲力亲为。

在叶缇投入工作的时候,罗年年的消息来了。

【我妈又让我去相亲啊啊啊!!!】

【这不是挺好,别人想谈恋爱都谈不到呢。】

【相亲不等于谈恋爱好吗!!!别把这两个词混为一谈!】

【最近不是有个词很流行,叫什么先婚后爱?】

【不行我不管,这次我是推不了了,你陪我去,就这周六!!!】

生怕叶缇拒绝,罗年年连忙补充:【我已经找你们工作室的人打听过了,你周六没工作,别想找什么加班的借口!等打发完那个男人,姐就请你吃东西。】

叶缇忍俊不禁,眉眼含笑,刚才的不舒服一扫而空。

【行,陪你去。】

下午的时间一晃而过,小花旦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等叶缇进办公室的时候只有顾川尧一个人。

晚上是《凤我》的杀青宴。

顾川尧的档期很满,拍完戏后又有别的工作,他作为剧中的男二杀青宴肯定要有他,所以杀青宴的时间一推再推。

两人前往饭局的地点,醉西阁。

醉西阁是前年正式营业的,大堂四周立着白玉柱子,雕栏玉砌、金碧辉煌,听说是某政客小公子闲来无事开出来玩玩的,这酒楼私密性极好。

他们是最后一个到的,包厢里已经溢满了酒香和烟味,传杯弄盏,觥筹交错,夹杂着零碎的交谈声。

“小尧来了啊,怎么迟到了,来来来,自罚三杯!”

顾川尧赔了个不是,然后干错利落地将三杯酒一饮而尽,众人纷纷叫好。

叶缇坐在顾川尧的旁边,必要的时候才会开口,毕竟主场是主角和导演制片人他们。

顾川尧的酒量不差,但喝多了不行,饭局又是一个灌酒的地方,叶缇跟在他身边就是给他挡酒。

“尧哥,我敬你一杯。”说话的人是剧里的女三号,女三号是投资人塞进来的,人家就是来过个演员瘾,好在戏份不多,对剧的影响不大。

女三号的声音娇俏,长得也不错,一双水眸勾得人心痒痒。

顾川尧举了举杯示意,一口干。

酒过三轮,顾川尧的脸微红。

轮到叶缇给他挡酒。

叶缇的酒量是近些年练出来的,喝多了也受不住。喉口泛着酒的辛辣感,牙根直发麻,酒精让脑袋有点充血、发蒙。

她和顾川尧道了声,从包厢的侧门出去。

清爽的空气让她好受了些,她抬步走向洗手间,洗手间没有那种难闻的酒熏味,是淡淡的柚子香。

洗完手,叶缇定定地看着玻璃镜子框上的灯,直到眼角出现了水润,她才收回视线。

她烦躁的时候就喜欢看灯放空脑袋,灯的最中间白得发透,一层一层过渡到四周,好看极了。

就在她准备出去的时候,胃里倏地开始翻江倒海,脚步踉跄了几下。

她又折回,趴在洗手池上,胃里一阵阵灼热的绞痛,像是一块巨石压在上面,动弹不得。

她的胃病是前年落下的,那会跟着顾川尧四处奔波,照顾顾川尧的同时忘了照料自己。

这次胃痛来势汹汹,好半晌都没缓过这股劲儿。

手指死抠住洗手池,指腹都泛了白,叶缇又忍了会,但没用,反而绞痛钝痛一起袭来了。

她的包里有药,她咬紧牙关准备出去。

三四分钟的路程硬是被她走出了一个世纪之久,头上冒出细汗。

走到拐角处的时候,她一头撞进一个人的胸膛。

她意识到自己撞到了人,对方身上清寒的气息让她忍不住后退。

察觉到有人过来,陈既清的眉蹙了一下,看见来人是叶缇,眉又松缓了。

但她这个状态明显不对劲,松缓的眉又皱上了。

陈既清留意到她的手一直捂着肚子,攥紧了肚子处的衣料,他顿时了然。

“你去车里拿盒胃药,再倒杯温水。”他对助理说。

吩咐完,他扶着叶缇进了自己的包厢。

包厢是他的专属包厢,没有外人,这次来是和陈京姝吃饭,陈京姝堵在路上,估摸着半个小时后才到。

胃药发作得很快,过了十来分钟绞痛感就舒缓了很多。

她认出眼前的男人是谁了,是上午的男人,也是陈既清。

怪不得她会觉得佛珠眼熟,陈既清作为圈里的名人,他这串佛珠从未摘下过。

两次无助落魄的样子都被他撞见,除了道谢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只能一口接一口喝水,掩饰自己的无措和羞郝,陈既清没说话,只是在她喝完水后又给她倒了一杯。

一个优雅到骨子里的男人。

叶缇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前,她身边没有人,一个都没有,唯一宠爱她的父亲也不在了,心里压抑的委屈像是找了一个发泄口,冲破而出。

压死骆驼的从来不是最后一根稻草,一次次的不堪重负就像垒积木的最后一块,刚放下,之前摇摇欲坠的积木瞬间崩塌。

一滴泪滴进了杯子里,和水融为一体。

“女孩子的泪很珍贵,别哭。”他说。

男人的指腹轻擦而过,带去眼角的水渍。

腕骨处的佛珠由远及近,在叶缇的眼里慢慢放大。

“你为什么会戴佛珠?”她情不自禁地问出口,问了一个全娱乐圈都好奇的问题。

男人没作声,她抬头,却猝不及防地和男人的视线撞在一起,深邃的眼眸像一丛漩涡。

然后,她听见他说——

“因为,我想渡一个人,让她不再心有愧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