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夜色加深, 暴雨渐浓,四周亮起的火把照不明浑浊滔天的水势。

此刻天幕落下几道闪电,震响的雷声使得灵稚颤了颤。

他拉紧系在脖子前侧的绳带, 踉踉跄跄地从地上扶着石块站起,稳直身形。

脑袋上戴的雨笠在白日雨还小时尚且能遮一遮雨水,遇到此时忽的大雨,水坝周围刮风十分强烈, 风一吹, 斗笠歪斜斜的, 绳带扯着细长的颈子。

灵稚抿紧唇不敢开口,因为嘴巴一张,雨水夹着泥水就会跑进嘴巴里。

救治过程变得愈发艰难。

萧猊带人来时, 在隐晦的夜色下寻见灵稚摇摇晃晃的身影。

他命部下带接班的这批人过去, 而他则上前将灵稚拉开。

力道轻轻的,很容易就把已经透支体力的灵稚拉离原地。

灵稚脚踩泥水,受阻颇大,跟不上萧猊的步形。

于是萧猊索性将他抱了起来,身后仍在忙碌的人影逐渐从灵稚的视野消失。

他的胳膊和腿脚使不出剩余的力气,轻轻问:“不救了吗?”

萧猊道:“你们的身体已经超出负荷, 让下一批的人手来接替,先回去休整一晚补充体能。”

灵稚反应都有点迟钝,他呆呆“哦”一声,风一吹, 雨笠歪斜斜的。

他皱着眉, 抬起胳膊想重新整一下, 萧猊叫他解开, 让他撑伞就好。

于是灵稚解开戴了半日的东西, 腿脚恢复了些许力气,他微一蹬腿:“我自己走吧。”

萧猊摇头:“走太慢了,早些回去。”

萧猊翻身上马,灵稚侧身坐在他怀里,被萧猊用手臂牢牢地圈外怀里。

他握着一把伞,胳膊努力伸长,好让伞能够遮在两人身上,黑漆漆的树影开始在视野中倒退。

不久之后,萧猊带着灵稚回到自己的居住的院落,没把灵稚送回跟大夫们挤的小院子。

他翻身下马,在灵稚晃晃悠悠地准备从马背爬下来时,掌心从他的胳膊一穿,把人稳稳抱起来放在地上。

灵稚膝盖一弯,险些没站稳。

见状,萧猊扶着他的胳膊,接过伞。

“还好吗?”

灵稚点点头:“只是腿有些麻了。”

他唇动了动,小声问:“萧猊,你为什么不把我送回我的院子。”

萧猊道:“这边比较方便。”

仆人在主子回来前就已备好热水和热食,萧猊回屋洗漱,换下泥水浸泡得都发了味的脏袍,湿润的乌发松松散散的落在身后,他信步走到隔壁厢房的门外,透过窗纸隐约看见里头晃动的人影。

灵稚浴身后换好干净的衣物,发端还濡湿着。

他瞧见门口有背影,以为是等他的仆人。

正要开门将人先打发离开,迎上萧猊垂落的目光,他下意识后退两步。

话未出口,萧猊道:“我在你隔壁,先去用饭。”

灵稚走得慢,萧猊放下速度配合他的步子。

几道简单的家常小菜搭配一汤,恰好适合两个人的分量。

这里的饭桌不像在太师府时那般隔着又宽又长隔着碰不到的距离,灵稚和萧猊的位置靠得十分近,只要抬起胳膊一伸,就能碰到彼此。

淅淅沥沥的雨声在此情此景尤为清晰,两人进食的声音都极小,灵稚吃饭动作细微,萧猊徐缓从容。

待有几分饱腹之意,喝完汤身子暖和,萧猊停下动作,沉默的将目光落在灵稚脸上。

他的眼神不具压迫感,自然如常,单纯的就看着灵稚吃东西。

灵稚把碗里的汤喝干净,舌尖舔了一下唇边的油渍,说道:“我吃饱了。”

他没接萧猊的视线,更没转过脸去看对方。

萧猊倾身,试图抬起灵稚胳膊的动作微微一顿,偏过脸孔近距离的注视少年。

“可有哪些地方受伤。”

灵稚救治的工人有些被压在较为低矮的角落里,他不得不趴下以便施救。

因此手脚各处很容易被泥土里混杂的石子划破,萧猊想掀开灵稚的裤管和袖子检查。

灵稚微微挡开萧猊的手:“我已经上过药了。”

萧猊脸色微沉,声音却柔和的低叹:“我不希望你受伤。”

灵稚摇头,清澈纯洁的目光直视萧猊的眼睛,认真与他解释:“一点磕碰,比起受伤的工人算不得什么。”

饶是灵稚不懂得水利的重要,在大坝周围待了半日,渐渐的也能看明白当前形势。

他松开轻抿的唇,询问道:“萧猊,如果水坝被冲毁,大部分农田都会让洪水淹没?”

他想了想,继续说:“还有下游途径的村镇,百姓的性命会危险么?”

萧猊哑声,看着灵稚专注而小心的神态,已经克制不住地在他微微濡湿的发后抚了抚。

他道:“不止淹没农田,沿岸与低处的村落都会受损,房屋冲塌,会死许多人。”

在灵稚脸色变化前,萧猊说道:“我已经命人将范围内的百姓全部撤离,受水灾导致的损失,之后会从国库拨发的灾银进行补发。”

灵稚收起怔然的神色,他的余光从萧猊脸上虚晃地移开,不由自主地望着对方的手。

他指了指萧猊的虎口:“你受伤了。”

萧猊虎口上有擦伤的血痕,血止住了,伤口两侧微微外翻。

灵稚迟疑片刻,伸出食指,像只随时会受惊的小兔子,横在近在咫尺的这张俊美的脸前,掀开萧猊的一点落发。

灵稚看见萧猊左边的眉骨一侧也有道到被石头刮出来的血痕。

“你……”

萧猊先他开口,口吻低柔:“出血的地方还有点疼,可以帮我看看吗。”

他注视灵稚的眼睛,缓声道:“帮帮我?”

方才灵稚在房内给自己抹了药,因此他怀里带有现成的止血消炎药粉。

脑海忽然浮现出萧猊今日背对他离开时满是泥水的身影,他鬼使神差地点头,声音弱得近乎听不清。

“好吧,你把身子坐直一点。”

萧猊离得近,自然能听清楚这份微弱的回应。

他翘了翘嘴角,依言照办。

灵稚动作娴熟地挑开药瓶的盖子,给萧猊眉骨边的伤疤涂上一层润的药膏,指腹贴在肌肤周围轻揉,待药膏被吸收得差不多,方才将打开另外一瓶药粉洒上。

他离萧猊离得那样近,略微苦涩的药香涌进萧猊的鼻腔,盈满心肺,犹如一只只毛绒绒的猫爪子轻轻的抓心挠肺。

萧猊率先从灵稚认真的脸庞移开目光,这时灵稚拉来一张矮凳子,坐在他膝前,抓起他那条虎口手掌的手腕放在膝盖,指腹沾着药膏涂抹。

少年偶尔眨动的眼睫分毫毕现,唇经过汤水滋润莹润泛红。

萧猊心神意动,喉结滚了滚。

他道:“灵稚,你为何那么好。”

像在抒发内心的感慨,萧猊另一只没受伤的手紧了又紧,欲抱起灵稚。

萧猊怎么都看不够灵稚,眼神里的眷恋坦然,如有蛛丝结成的密网,此刻一定会化无形为有形,目光似实质般以网将灵稚从头到脚,严丝合缝地完全包裹笼罩。

灵稚匆忙给萧猊的虎口洒上药粉,他从矮凳上起身,差点往后摔倒。

推开萧猊扶上来的手臂,灵稚正色道:“我走了。”

说完很快拿起门外的伞慌慌张张地跑开。

院子外的路面阴暗,风雨飘摇。

灵稚不识路,正踟蹰间,萧猊带着另外一把伞出现在他身后。

萧猊道:“我送送你。”

灵稚抿唇,点头。

“多谢。”

萧猊隐有无奈,说道:“明日若还有伤患需要救治,请其他大夫过去即可,你休息一阵,不要逞强。”

灵稚无言。

两人一前一后地沉默步行,直到灵稚回了落脚的小院,站在门口看着阶梯下的男人,微微昂头,小声地反驳:“我没有逞强。”

说完他就跑开了,留下被“怼”的萧猊,回神后嘴角如何都止不住笑意,心跳沉稳加快。

**

翌日,灵稚跟着几名大夫去往水坝附近。

那领头的官兵瞧见他,连忙跟在身后,低声道:“小大夫,太师叮嘱您要注意休息,莫要再去那边忙活受累啦。”

灵稚充耳不闻。

几名大夫碰到前去水坝接替昨日夜里干活儿的工人,大伙儿身披雨蓑赶路,路上没什么人说话。

天光依旧被吞没在乌云下,水坝两侧躺着多名夜间修坝固坝的工人。

他们的身上均有不同程度的伤,累虚脱了直接倒在原地躺着喘气,回了神才摸出已经泡水的口粮咬几口。

灵稚开始给比较严重的工人包扎,工人累了渴了,手指抬不动,灵稚还会给顺手给他们喂点水。

工人有些怨声,不怨人,毕竟太师每日都会出现在水坝前方的一线与他们同在,若要说受苦,太师何等尊贵,受的苦不比他们少,且日日不落的最早一个修固水坝,他们毫无怨言,只是在怨天罢了。

灵稚给他负责区域的工人包好伤口,已过一个时辰,腰都要抬不起来了。

此刻雨小,云却积沉如墨,压得让人喘不过气。

灵稚口干,拿出水囊正要喝上一口,却见官兵领着前方的工人撤离,边跑边让他们也赶快退开。

灵稚问:“发生何事?”

扯着他走到官兵说道:“太师下严令,让所有人都离开水坝。”

乌云黑沉沉的,视野朦胧。

灵稚有些不安:“他怎么不来呢。”

灵稚边跑边回头,官兵道:“太师带着人疏散,穿过这座山道就好了,大伙儿赶紧!”

灵稚仰头,遥望前方的山腰。

他恍惚看到有落石从山上滑落,脚下的步子踩得不稳。

正不确定地想揉揉眼睛细看,周身似响起鼓雷响鸣的震动,他心一紧,有人喊:“水淹过来啦赶快跑——”

地动山摇,渐渐起势的雨水扑得眼睫睁不开。

灵稚跟着人群混混沌沌地反应过来,地震了,利水坝已经被冲开,大水淹没。

蔓延的泥水在一瞬间把人冲走,山路摇晃,

裂开的路面冒出黄浊的水。

灵稚挂在一颗树杆上,浑身颤抖,手脚虚软。

他咽了咽胀痛的嗓子,目睹一块石头迎面砸来之时,灵稚手一松,顺着湍流的泥水被冲走。

他的眼前充满昏暗,有人抱住了他。

萧猊闷声低哼,单手用铁具勾着一处地方。

灵稚惊慌地抬头,他看见萧猊紧绷的下颌,声音又紧又飘。

“萧猊,我们该怎么跑……”

到处都是水,水流的速度太快了,方才还在身边的人大部分都没有了踪影。

他话音刚落,又来一阵急骤强烈地晃动。

山体上的石块不断坍塌,顺着水往低处直冲。

人就算没被淹死,也会被这些冲塌的石块砸死。

萧猊背过身,低声道:“使劲憋气。”

没有多余的时间考虑,遇到泥水淹没和地震,在短时间内难以找到一套自救方式。

灵稚面前是萧猊将他结结实实地挡着,模糊的视野迅速反转。

两人就像飘在泥水中急剧晃动的小舟,下一个巨浪和石块打来前,灵稚的意识已经混沌许多,他看不到东西,耳边充斥着隐隐约约的震摇响动,以及无边无际,湍急的水声。

灵稚再醒时,止不住的呛出一股一股水。

眼前仍是昏暗的,周围依然有望不见边际的水光。

他身子沉重,脑袋进了水似的发胀,浑浑噩噩。

半晌,他才惊觉自己正伏在人的背上,有人载着他慢慢漂浮。

灵稚哑声,嗓子犹如被割开一般。

“是萧猊吗……”

萧猊声音比他还要嘶哑,话音短促。

“别出声,保持体力。”

灵稚觉得萧猊很喘,他心里不安惶恐,却不敢动,怕自己动一下给萧猊添加负担。

萧猊抱着木柱,凭借洑水的技巧带灵稚漂了很长时间,天将亮时,才得以上岸。

两人躺在岸上喘气,萧猊抓住灵稚的手微微捏了捏,哑声问:“能不能走,你先上去。”

万一水再上涨,两个人都走不上去得不偿失。

灵稚撑着沉重地胳膊爬起,他摇摇欲坠,正要走,片刻,反应迟钝地扭头。

“你……”呢?

话止在嘴边,灵稚惊恐看着萧猊身边蔓延着血红色的水,以及他肩膀,身前淌出深色血水的部位,几乎跌倒了,爬回萧猊身边把他困难地扶进怀里。

“萧猊,你受伤了。”

灵稚抱在萧猊颈后的胳膊染开一片红,他强忍眼里朦胧模糊的泪意,将前身后背血流不止的的萧猊背着拖着抱着带上岸。

他哽塞的嗓子几乎喘不上气来,在岸边双手颤抖地稍微掀开萧猊带血黏在肉上的衣料。

萧猊身上的伤口跟衣袍黏在一起,血水污浊。

灵稚睁大眼睛,一眨,泪簌簌滚落。

他没有药草在身,不敢在此刻冒然的全部弄开,便害怕地去拍拍对方冰凉的脸。

“……萧猊,不要死,再等一等。”

作者有话说:

全章待修!

一碗热乎的狗血~祝大家六一快乐,永远开开心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