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猊所言绝非虚假, 他的确生了病。

矿场因暴雨塌方,许多矿工遇难,更有数百人被困。

此矿是燕朝有史以来开采过的最大的一个矿洞, 资源极其丰盛,关乎国财运脉。

小皇帝对矿洞十分看重,将此重任交付给工部的文尚书。

工部与刑部往来甚密,这次派发去挖矿的工人多从牢房内调过去的死刑犯以及重刑犯。

这些犯人身份低微, 多又被判除死刑, 在矿洞干最苦最重的活, 遭遇暴雨围困两日后更无人施援。

听文尚书原话传出去的执令是:不救,死了便死了,困死一批继续从牢房调一批过去。

谁料困在矿场的刑犯从被困矿洞逃脱, 他们泡在全是水的矿洞里整整三日, 又冷又饿,朝廷不派人救援他们引起暴怒,从矿洞出来后联合重新调来的刑犯闹事,在矿场中夺了利器打砸伤人,胁迫了一众朝中官员。

兵部调遣兵将到矿洞镇压,刑犯数百人当场反抗, 不要命的刑犯和兵将打在一起,死伤无数。

又逢暴雨泼天,黑云雷鸣翻涌。

先是聚集了数百刑犯和官兵的矿洞整个面积全部坍塌了,接着发生山洪, 冲下来的洪水将矿洞淹没, 山石滚落如雨, 天昏地暗, 偌大的矿洞俨然成为一座埋葬活死人的巨型墓地。

事故发生不过短短三日, 关乎燕朝财运命脉的矿场竟成为掩埋数百人的大型墓地,几名官臣参奏,视为厄运与不详。

小皇帝震怒,先骂了一顿文尚书居然在事发三天后才通报到宫里,对其责罚减俸降职,又与在场大臣商议该如何挽救事故场地。

这份关乎国运的烂摊子,此时该由谁有那么大的魄力接手。

矿洞没有遇到天灾与人祸成为大型墓地前,无论谁接手,办好了都是一件天大的喜事,是皇帝分发的香饽饽,仕途锦上添花。

此时却摊上人为都无法制止的天灾劫难,加上数百条人命的葬送,事发至此,无论谁接手,除非得到一个圆满的结局,否则天子之怒不熄,臣子费力不讨好,还要担心自己触怒皇帝,影响官职。

众官员面面相觑,最后将目光默契地落在两个人身上。

一是何相,二是萧太师。

何相有先皇后与先皇太后的势力照拂,且有老一批旧臣势力亲附,若真出什么事,能明哲保身不说,小皇帝审时度势,不会对何相如何。

而萧太师更不用说,当初萧猊血溅议事大殿保小皇帝上位继任,这份雷霆森恐的手段全朝无人能及。

虽朝中数年未曾停止过对萧太师的参奏,比如奏他过度集权,结党营私,冷血无情枉顾人命,但奏折送达皇帝手上反响不大。

一是没有实在的证据证明,二则是小皇帝靠萧太师靠得紧得很,老臣们心知肚明。

更有一次老臣们知晓这些参奏过萧猊的折子会送到太师府让萧猊看过后,就愈发不敢有人私下参萧猊本子,哪怕萧猊真的要对付谁,小皇帝估计都不会说什么。

递过折子的官员,要么归萧一派,要么就被调遣出燕城了。

因此矿洞的事又搁置一天,最后这份重任落在了萧猊手里。

若矿难没有发生,何相接此重任无妨,可经查探之后形势比预估中的还要严重,加上兵部和萧猊走得近,他们不想惹一身腥,此任不接便还是隔岸观火明哲保身。

萧猊接了矿洞坍塌一事,刚下朝就带人过去了。

前往矿洞的路全部被洪水淹没,山体落石堵住先前唯一打通的一条入口。

萧猊观察山形地势,估算雨期,当场亲手绘制设计工图,命工部的人与他的暗卫互相配合,顶着暴雨修建营地。

夏时雨水频繁,如此浩大磅礴续期持久的雨势多年不遇。

萧猊亲临阵地,自己指导,短短两天重新开挖出一条安全的通道入口,彼时已联系好数十命宫医,又请来梅园的人到场救治。

谁都想不到一向杀伐果决的萧太师,此次矿洞坍塌事件,竟让医者一视同仁救治伤患,为医者安置休息营地,诊金丰厚。

萧猊一连忙了几日,几乎和下属们不眠不休,他们的营地在暴雨连续的浇灌下浸了水,所有人身体都是潮湿的,袖子一拧能拧出厚重的水来。

待新的营地再建好,萧猊检视矿洞坍塌实况记录,伤患详情。

他眉眼深邃,眸中布有红色血丝,心腹竭力劝主子休息,萧猊看心腹满眼通红,这才想起所有人都和他一样不眠不休多时。

将帅无能,累死三军。可将帅能力太强,主心不休息,下边的人哪敢休息。

萧猊声音嘶哑,低低笑了笑。

“本官歇会儿,按照进展将计划部署下去,你们该休息的也都轮流歇会儿。”

侍从送来热茶,萧猊靠在椅上闭目,轻轻吹开茶水上漂浮的青山松针,抿一口,整个人缓慢静下来了,心潮起伏,不由想起自己的院子里还有个纤小虚弱的人。

下属每日都会将静思院的动向汇报给萧猊,萧猊知道灵稚受寒生了病,盼他能好好休养。

而自己不再府内,灵稚看不见自己,定会轻松万分吧。

想起当日他在车厢内悄悄跟随,看他和梅若白含笑同游,茶水在杯中凉下,萧猊没有喝完,高度集中的思绪不由有些黯然失落。

这次矿洞救治他请来梅园的人,原本没要求梅若白亲自出面,但不过两日,这梅园主人毅然带了人出现在矿洞灾情场地。

梅若白尽管双腿有疾,坐在轮椅上行动不若旁人自如,可施救手段的确高明,一边救治一边指挥其他医者,顶着暴雨面对一具具泥水泡烂的尸首神色自若,镇定凛然的施救,也算个人物。

矿洞一事忙了八天将情况稳定下来后,萧猊方才回府。

他心里惦记灵稚,朝服未换,没来得及洗去身上的泥渍雨水,本想远远地看一眼灵稚就好,却见青嫩得跟小笋儿似的少年要去梅园看梅若白。

只一瞬间,萧猊压在心口的那股情绪就如被外头的雨水浇得潮湿不已。

******

萧猊在暴雨中度过整整八日,他熬红的眉眼此刻落寞,眼瞳泛出红色的血丝,面容清减不少,凌厉的气场因他脱口而出的一句请求,竟让人觉得此刻的萧猊是脆弱的。

萧猊挡在灵稚身前,少年着了嫩青的衣衫尤为灵动,若与他往时着常服站在一处,应当很像脆青的修竹一旁立了个嫩嫩小青笋。

他不喜灵稚穿白色与梅若白站在一处,便私下重新为他量身定制了衣裳。

此刻看来,似乎可笑幼稚。

萧猊掩声低低一咳:“我也病了,不能留下来陪我一会儿么。”

他在灵稚身前矮下身段,深邃的眼眸几乎攫住了灵稚闪避的目光。

“灵稚,不可以吗?”

少年垂眸不语,乌黑的头发柔软的垂顺在两颊,明明姿态如此乖巧,乖到惹人想顷刻间抱进怀里爱他疼他,灵稚却依然无情扭过脸,对萧猊看都不看一眼。

萧猊压抑着嗓子又咳几声,躲在门外的刘总管不忍心,说道:“小公子,主子在外头日夜不休的忙了整整八日,他时刻惦记你的身子,公子能不能……”

萧猊冷道:“刘总管。”

刘总管叹气,主子嫌他多事了。

“灵稚,”萧猊牵出手,修长的指尖轻轻牵住一截青嫩的袖口,少年不及他高,他便微微弯了身,注视灵稚躲避的黑眸,“留在府里好吗?”

燕朝满臣忌惮的萧太师,却牵着个子堪堪到他下颌少年的衣袖,一连几次哑声请求。

刘总管听不下去,挑了个远一些的距离等候。

萧猊薄唇紧合,唇色苍白。

他垂眸,看见灵稚一点一点从他掌心抽出袖子,即刻明白,无力地笑了笑。

萧猊温凉潮湿的气息夹杂一股浅淡冷香涌进灵稚的鼻子,他茫然无措,细白的手指下意识揪住袖口,怕是惊扰了面前的人动怒,慢慢将袖口抽离。

少年如花瓣一般的唇嗫嚅,还没出声,肩膀一沉,灵稚人傻了。

他手臂僵硬地横在半空,艰难撑着倒在他面前的男人,尝试推开,却无论如何都推不动。

“萧、萧猊……”

灵稚笨拙生涩地喊这个人的名字,他朝门外的刘总管求助。

“萧……萧他晕倒了。”

刘总管叹息:“糟糕哟。”

嘴里叹气,却没把主子从灵稚手上接过去,似乎有意让灵稚帮忙搀扶。

灵稚憋得脸红,他呆呆站在原地,吹在颈边的气息滚烫不已。

“刘总管,这该怎么办呢?”

刘总管道:“劳烦小公子把主子扶到**躺下。”

又道:“主子不愿惊扰到公子,还请公子把主子往一旁的雅阁扶去才好呢。”

静思院的主楼如今是灵稚居住,房子不是他的,可要扶萧猊躺在他睡了那么久的床榻,他心里有点别扭。

“好吧,我扶他过去,刘总管你快去请大夫过来。”

刘总管嘴上应声,暗暗观察,发现主子的确晕了,内心着急,但也知道主子很少有和人贴身那么近的时候。

特别是身子虚弱时,这相当于将弱点暴露给旁人。

也不管有意无意,刘总管跟了主子多年,哪能领会不到其中意思。

反正……让灵稚能多慢就多慢,慢慢将主子送回房里就是了。

灵稚原以为萧猊的房间那么近,应该没几步距离就能送到了。

不料短短几步路都让他行走困难,萧猊又高又重,压得他脖子都抬不起来,像背着一只巨大的皮毛华丽的野/兽。

雅阁距离主楼仅隔一条回廊,平日走几步路就到的地方,灵稚身子还虚,走一会儿就晕,摇摇晃晃的,怕萧猊倒下,胳膊都伸到这人腰后抱紧了,怕一撒手这人就拖着自己摔倒。

说来奇怪,平日对萧猊唯命是从的奴才们都不见了,连个给他搭把手的人都没有。

灵稚疑惑,一边艰难地扶着萧猊回房,一边拖长了嗓子叫:“有人吗?”

……

最后还是由灵稚自己将萧猊扶回雅阁,他把萧猊这个烫手山芋扔下,回头就见刘总管刚好带着奴才和大夫过来了。

灵稚:“……”

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的地方。

他理了理微微散乱的头发:“刘总管,那我去一趟梅园了。”

刘总管这边伸长脖子与大夫查探主子的病况,一听灵稚要出去,立刻说道:“公子,您身子还虚弱,且方才又做了重活儿,外头潮气重呢,大夫就在屋内,等大夫给主子看完,再给你把脉,看适不适合外出吧,若身子再病,在房中又躺上几日可不值当。”

灵稚黑凌凌的眸子闪了闪:“可是……”

刘总管道:“梅大夫尽心为公子医治,如若拖着一副不适的身子登门拜访,梅大夫指不定会生气,他自个儿还生病,若公子也生病,梅大夫可不得费神为公子看诊啦。”

灵稚:“……哦。”

刘总管说的也有道理,他可以等一等大夫为他诊脉看看吧。

灵稚乖乖坐在梨花木制的凳子上,双手叠放在膝盖,嫩白的颈肉上一阵一阵的发热。

他伸手擦了擦,方才萧猊压他脖子压得沉,脸几乎紧贴着肌肤,太热了。

刘总管给大夫使去几个眼色,早早给太师诊完脉象的大夫开了药方子后没立即给灵稚检查,他有意耽搁片刻,灵稚收起叠在膝盖的手,轻声说:“刘总管,我房里有梅大夫留的药丸,还是不用大夫看了吧。”

他说完就要离开,大夫连忙追上:“公子等等。”

灵稚定定看着大夫:“我自己会吃药,”

他有些难过地垂下眼眸:“您是不是和刘总管合起伙来骗我了。”

灵稚虽然反应慢,但并非傻子。他多看一会儿就能看出刘总管在故意拖延时间。

他们不希望自己出太师府。

萧猊睡了两个时辰,夜色和雨水交加,潮气笼罩整座太师府。

他起身靠在床榻,半晌后问:“灵稚呢。”

刘总管支吾,说道:“公子出了一趟门,说是晚些时候回来。”

萧猊脸上没什么血色,亦看不出神情。

他低声浅笑:“还是出去了。”

**

梅园。

院内除了打理后勤事务的小厮,其余人都累瘫了。

灵稚到梅园时整个院子静悄悄的,小厮说包括他们公子在内的所有人,从矿场回来后就都回房歇下了,伤寒严重的,喝完药一直昏睡。

梅若白救过灵稚,且对灵稚一直如同兄长,他想去看看梅若白。

小厮为难道:“小公子,我家公子说了,若你来访,需得拦着,等他病愈之后再见。”

灵稚:“我没事。”

小厮摇摇头:“风寒之症有感染的几率,小公子还是莫要为难奴才了,公子若动起怒气,罚奴才扫半年后山都不够的。”

灵稚来梅园一趟没见到梅若白,他不想太早回太师府,便叫车夫在城里四处逛逛,直到马车周围出现几辆太师府标识的马车跟随,才垂下眼睫,轻声说道:“我们回去吧。”

再不回太师府,这些太师府的人就会下车恭敬地请他回去。

淅沥的雨声连续不绝,奴才小心撑伞跟在灵稚身后,衣衫嫩青的少年成为府邸鲜亮的一抹颜色。

他穿过一道道纱幔飘飞的回廊,刚入正厅,就见那端坐着男人修长清雅的身影。

偌大古典的厅室死寂冷清,唯有灯火摇曳。

萧猊雾青色的衣衫在灯下显出几分清冷柔和,深邃眸光静静望着灵稚,说道:“回来了,可用晚膳,坐下一起吃吧。”

灵稚没吃东西,他摸了摸肚子。

往时他都在房内吃,奴才也都习惯了把膳食送进房中。

他正摇头,萧猊站起,轻轻揽了灵稚入厅,在灵稚跳走前不着痕迹的收手。

萧猊道:“前几天不是想吃素汤鸡蛋面。”

这种简单寡淡的面府内从来不做来供主人做膳食,灵稚第一尝时,还是因为他的作为一株灵芝生活简陋,洞府内没有什么食材,萧君迁只能时常做素汤鸡蛋面。

灵稚出神地坐在椅子上,他张了张嘴。

萧猊笑道:“来尝一口。”

灵稚移开面前瓷白的小碗,夹起一道金珠玉片。

口感绵糯的藕片化在唇齿间,灵稚安安静静吃了一会儿,然后放下碗筷,小声说:“我吃好了。”

嫩得跟青色小笋似的背影头也不回地跑出正厅,萧猊隐去眉眼浮现的笑意,看着那一小碗没有动过的素汤鸡蛋面,久久不语。

萧猊将面端到手边缓慢地吃了。

他自嘲:“我做的面你都不愿意再尝一口。”

作者有话说:

待修,谢谢大家!!

太师惨吗?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逄白 19瓶;TAEKOOK 5瓶;沈老师的斩魂刀 1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