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宗祠时,毛毛细雨散散落下。

竹桥附近聚了不少小孩子,正光着脚蹦蹦跳跳,笑着叫着打闹。

尘域正值晚春,有「春雨贵如油」之说。

村长的脸上也洋溢喜色,仿佛看见清风中金色麦浪翻滚、和大颗饱满的麦穗。

但暴雨对几人来说,绝对不是好事。

“现在进城,路上肯定会遇上大雨,村外一里外有处「仙屋」,平日里,来往的商队会在那边落脚,仙人们不妨去那边小住,缺少东西了,到村里来也是方便。”

几人根本没纠结便接受了这个提议,大人们要去劳作,带路的是村口打闹的孩子头头。

到了地方,几人才知所谓的「仙屋」其实是一栋荒废的林间幽宅,竹林环抱、红墙绿瓦,虽然荒草杂生,挂了不少蛛网,但宅子内的陈设颇为考究,占地也很大,能看出宅主应该身份显赫。

小孩儿将他们领进一个院子,比起进门的荒败,这院子整洁许多,应该就是村长口中商队落脚的地方。

“咳咳、你们几个今天就睡这儿吧,缺啥记得到村里来找我。”小孩背着手,一副大哥模样,只是少了颗门牙,说话漏风,看着有些好笑。

“听大哥的,那我们几个就等着您罩了。”戚无深蹲下身,与小孩正视,语气殷勤狗腿。

他又道:“那敢问大哥尊姓大名?”

“我叫柱子。”小孩背着手,指点江山模样,又朝戚无深道,“你刚才背得不错,大哥喜欢,赏你了。”

路是柱子带的,只不过是在戚无深肩膀上,不似村人们的疏离,这小孩不怕也不敬他们,倒是多了几分鲜活模样。

柱子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瓜子作为打赏。

戚无深双手接过,终是没忍住笑。

院里有三间房,但一间堆满杂物用作库房。

听柱子说,往日里商队嫌麻烦,都是睡地铺。戚无深几人却是不能,一来,他们不怕麻烦;二来,宗悟的身子睡在地上怕是要着凉。

两边分别进房,各自收拾。

“喂喂、你怎么跟我们过来了?”嵇盛堵在门口不让戚无深进。

“还用问?”戚无深翻了个白眼,“当然是师尊一间,我们三个挤一间。”

“这屋里就一张床,三个人怎么挤?去去去,你跟尊君睡,我跟小竹睡,一边两人倒也平均。”

“你跟你哥挤一张床,你乐意不乐意?”

嵇盛被怼得没话可说,缩缩脖子,让出了房门。

没多久,滂沱大雨便至,哗啦啦的雨声屏蔽了天地间一切声响。

三人手脚利落,小竹收拾起来更是一把好手,很快便搞得七七八八,戚无深不知从哪里搬来一张小榻,如此便解决了三人挤不下的问题。

“今日先这么将就一下吧,大家也都累了。等过两日,再收拾出几间房,便不用挤了。”戚无深说道。

“过两日?”嵇盛脸上露出惊异表情,“你还打算在这边常住了?来之前,不是还说,要进城吗?怎么变得这么快?”

“进城也不是不行。但是,你有钱吗?”戚无深掏出全部家当,除了两把折扇,只有柱子给的瓜子,嵇盛和小竹身上的东西甚至都不如他。

总之就是,没有,什么也没有。

“少年,要认命。”戚无深拍了拍嵇盛肩膀。

嵇盛:“……”

他过去也是九重天上的名门世家,这般缺衣少食的境地还真是头一次。

“牛,真牛。”嵇盛朝戚无深竖起大拇指,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无语。

“你怎么这么淡定?以前在苍梧轩,都是曜阳宗最好的,就没点落差?”

戚无深一甩折扇道:“人要学会感恩,这宅子好歹是免费的。”

嵇盛:“……”

几人闲聊几句,戚无深总结:“去城里住是好。但是,我们得先找到挣钱的法子。”

话说得没错,嵇盛也认同。

戚无深话锋一转:“不过,不进城也不是什么大事,毕竟这宅子挺大的,够你玩的。”

大是真的大,他们所在的院子只是宅子很小的一部分。来的路上岔路小门数不胜数,之前有小孩儿带路,现在能不能找到出去的路都两说。

最终,几人还是决定等雨停了,在宅子中探索一番,至于进城的计划则暂且搁置。宗悟那边虽然没问,但估计也不会反对。

“既来之则安之吧。”嵇盛叹口气,自我安慰。

雨还在哗啦啦地下,房顶的积水顺着屋檐滴落,时断时续的水幕模糊了周遭景色。

来的路上几人身上都沾了雨水,嵇盛一进屋就脱了白色道袍,只留里衣。戚无深倒是不在意,他没可换的衣服,只是草草擦去雨水。

晚春时节气温不似九重天上清冷,戚无深站在透雕花窗前,向窗外望去,跨过庭中造型奇特的盆栽,素白色身影映入眼帘。

不知何时,宗悟已将雪披褪去,没有外披衬托,师尊的身材更显得单薄,纤细的腰肢,似乎只够盈盈一握。

“最好能找点符纸和丹砂,写个符咒烘干一下,清洁符也得写,不然……”

嵇盛还在耳边喋喋不休。

戚无深比了个「停」的手势。

“我去看看师尊。”

少年小跑着穿过檐廊,只一眨眼的功夫,霁蓝色身影便出现在素白色身影附近。

“那毒的事情,我也不知道能维持多久,先这样吧,实在不行……”

“师尊?”戚无深有些发懵。

他好像听见师尊在说话,可是……这周围根本就没人。

“嗯?”宗悟原本半靠在檐廊边的朱柱上,见戚无深走来,随即起身,朝屋里走去。

这一刻戚无深几乎肯定了之前的猜测。

——师尊在躲他,不知道为什么。

“可是徒儿做错什么?”他想也没想便拉住宗悟的衣袖。

然而,下一秒——

“师尊!”

也不知是他用力过猛,还是宗悟脚下不稳,竟直接跌进他的怀里。

二人的距离很近,师尊体温比常人略低,戚无深甚至能感到他胯骨上肌肉的形状。

淡淡的药香飘入鼻腔,混合着雨天泥土的味道,让人有些心烦意乱。

雨打芭蕉、风吹树枝的响动,仿佛都被屏蔽,世界静得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

戚无深忘记动作,眼神凝滞在师尊右眼下的小痣,那颗小痣比印象中红上几分。

同时,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心底缓缓升起。

——师尊哭起来的样子一定很好看。

这念头甚至吓到了本人。

——戚无深,尊师重道啊,没什么道心就算了,尊师还是要做到的吧?

他努力使自己回神,低头看向师尊脚下。褪去雪披后,闪着寒光的枷链清晰可见,比起之前手腕上的锁链笨重许多,也不知压在师尊身上,他会不会累。

“师尊……”

“你抱够了没有?”宗悟冷冷道,他没有丝毫表情,疏离和拒绝的意味却不能再明显。

“对不起……”戚无深连忙松手。

「哐当」一声,门被重重合上。

戚无深静静立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

嵇盛也小跑过来。

“靠,你没事儿吧?你刚才拽那下,真是吓死我了。”

“没、没事。”戚无深答得有些心不在焉,刚才握着师尊腰的手,还举在半空中,师尊腰间薄肉的触感和温度,还没有散去。

他咽下一口唾沫,心跳快得要跃出嗓子眼儿。

“我在宅子里逛一下。”他转身就走,没走两步又停下,朝嵇盛比了个停的手势。

“不用跟,我没事。”说完,少年的身影便消失在雨中。

“连把伞都不带,不就是被尊君训了吗?又不是一次,以前也没见他这么纠结啊?”原地,嵇盛喃喃。

他哪儿知道,让戚无深困扰的根本不是被骂。

——

与此同时,房间内。

宗悟靠在雕花格扇门,修长的手指紧紧抓住素白衣袖,胸膛明显起伏,眼神也有些慌乱,与刚才淡定疏离的模样相距甚远。

“你怎么了?”白白迈着优雅的步伐,踱到宗悟身边,修长的羽翼伸出,化作人手,在宗悟额头轻触。

“脸怎么这么红,也不烧啊?”

“不知道……”宗悟缓了好一会儿,呼吸才稍微匀称,“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便这个样子了。”

“味道?什么味道?几天没洗澡,都有味道了?”

宗悟:“……”

少年身上的气味,不像檀香清雅,不似木香般辛辣,甚至找不到一种气味与之重合。

古书上说,有的动物会散发气味求偶,只有特定的对象可以捕捉,或许那独属少年的味道便是如此。相伴多年,宗悟不曾注意那味道,但经过了一些「事情」之后,就变得不能忽视、难以提及。

门外,戚无深已然离去,白白静静守在宗悟身侧。

又缓了许久,脸上的红晕终于缓缓褪去,他又恢复了之前的冷淡模样。

宗悟掀起袖子,扯下雪披上一块尖锐金属配饰,干脆利落地在一划,血珠当即渗出,在白皙的皮肤映衬下,刺眼耀目。

“你干嘛?”绿豆大的眼中流露出些许惊讶。

“你帮我看看,那情毒好像又有些发作的苗头。”宗悟将手腕伸到倒靴般的长喙下,语气不无担忧。

作者有话说:

戚无深:真的有在努力尊师!重道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