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盛掰着手指数了几遍,脸上的表情还是不敢相信。

渡劫三百年是个什么概念?

少则四五世,多的话,九十世都有可能。

三百年尘域轮回,若是别的仙者,定然早就沾染贪嗔,背失仙性了。

看向戚无深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庆幸。

他太清楚戚无深了,这人根本就没什么道心,飞升也纯粹看脸,怎捱得过这漫长几世凡尘?

“可是有何机缘?”嵇盛不禁发问。

戚无深垂着头,手指在太阳穴上反复按压,眉头再次锁起。

“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低声呢喃,表情有些痛苦,头似乎又在疼。

嵇盛安慰:“那就别想了,左右都是凡尘的事,应该也不重要,忘了就忘了吧。”

戚无深点点头,眉头却依旧没有展开。

又行了一段路,河畔小村渐渐出现,远远便看见屋舍俨然,炊烟袅袅,还飘来一阵饭香。

“过了前面的竹桥便是。”

这时,小竹扛着耙子,走到跟前:“两位小仙君,我算是弄懂了。”

“哦?”二人同时凑上来。

原来,这群村民在附近的梯田耕种,却看见天空中,一大团火焰飞过。自古就有七月流火的说法,所谓流火,便是「火之星」。村民们认为驭星而来,必是仙人,便朝流火落地之处汇集,这才有了最开始的那一幕。

“我一想,尊君的鹤不就是红的吗?肯定是白白飞的时候,从下向上看,像一团火,这才被认成了流火。”

戚无深轻摇折扇:“既然没顶他人仙号,这餐饭也不算受之有愧。”

竹桥细窄,仅供一人通过,有仙人们在场,村民们自然不敢先走。

谦让一番后,宗悟走在最前,戚无深顺势被推在第二位。

桥身浮于水上,脚下飘摇不定,宗悟脚腕的枷链声格外大。

随着竹桥摇晃的身影占据视野正中,戚无深握了握拳,终于有些忍不住,他略微加快脚步,在师尊安全距离的边界停留。

又回望一眼,嵇盛怕水,走得战战兢兢,此时距离不算近。

戚无深微微攥起拳头,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压低声音,缓缓开口。

“师尊……您的孩子……”他问得很克制,生怕惹师尊不悦。

宗悟足下一顿。

“嗯。”他浅应一声,略微加快脚下步子,将戚无深甩在安全距离之外。

“……”目光中划过难以言喻的情绪,拳头攥紧,复又松开,戚无深没再追问。

原本以为会被带去某一户村民家中,谁知却去了祠堂。

刚一进门,村民说了句饭菜稍后就来,便四散离去,只留下几人在灵牌环抱的祠堂。

面前「奉先思孝」的匾额格外醒目,大红灯笼已经褪色,露出斑驳的竹骨。对联倒是新的,只是上面的字张牙舞爪,显得鬼气森森。

身处这样的环境,心中难免紧张,嵇盛开始没话找话。

“你们刚才注意这个村叫什么没?”他伸着脖子问。

戚无深单手摇扇,指尖在沾满尘垢的桌案上轻重有序地落下,灰尘划开,桌面露出本来颜色,笔走龙蛇的「岱醉」二字显现出来。

只是……

岱醉,戴罪。

嵇盛又道:“我最开始听村民说的时候,还打算问他们戴什么罪,幸亏没机会,不然也太不礼貌了。这名字实在是太奇怪了。”

小竹却有些不解:“不就是谐音,这有什么奇怪的吗?”

“这还不奇怪?你家起名这么不吉利?”

“……”

说话间,嵇盛凑上前去,看向戚无深的字。

少年的笔记活泼灵动却又暗含张力,一看就是练过。

“诶?真是奇了怪了,你说,平时都是咱俩一起逃课,怎么你写出来的字,就有模有样的,我写出来的,就像狗扒拉的呢。”语气有些考究。

他也写下「岱醉」二字,二人字迹一上一下摞在一起,相较之下,说是狗扒的都是抬举。

戚无深没笑,淡淡道:“我的字也不是飞升之后才练的。”

“对哦,咳咳、对了对了,我还从来没问过,你飞升前,是干什么的呢?”

“你猜?”戚无深挑了挑眉,露出一个欠揍表情,随即闪身。

正在这时,一阵风吹来,刮动牌匾下的白布,发出「呜呜」响声,也不知从哪儿刮来几张泛黄的纸钱,正好糊在嵇盛脸上,他本来就怂,这下愈发诡异了。

“怎么这么阴森?你说、他们不带我们回家,是不是要谋财害命?岱醉,戴罪,这一村不会都是亡命之徒吧?”嵇盛抱住戚无深的胳膊。

“神仙怕鬼,还真是头一次见。”戚无深看向角落里的神龛,那里贴了些鬼画符般的黄箓,也不知供奉的是哪位老熟人。

又道:“有没有鬼,你拿罗盘转一下不就知道了?”

罗盘不似法扇,没有灵力供给仍能使用。

闻言,嵇盛壮着胆子端起罗盘。

片刻,罗盘停转,并没有异象产生,他却还是放心不下,怯怯地看向戚无深,又道:“是没有吧?你帮我看看?”

明知他是自己吓自己,戚无深却还是接过罗盘,像模像样地围着祠堂走了一圈,这里摸一摸,那里看一看,好像真地在认真查看。

忽而,他停在一个神龛面前。

“怎么了?”嵇盛怂巴巴地望向戚无深。

好友的脸色有些凝重。

看清六壬罗盘之时,嵇盛吓得叫了一声「妈呀」,便再次抱住了戚无深的胳膊。

“救、救救命,有、有有鬼啊!”他吓得直抖腿。

见他吓成这副模样,宗悟也走上前去。

只见罗盘指针疯狂地旋转,这个幅度,除非整个祠堂被邪祟装满。

宗悟脸色微变,轻撩起雪披衣袖,露出一对交叠的古朴木环,环上刻有日月五星,南北双斗。

玉指蜻蜓点水般在环上走过,一双薄唇缓缓开启。

“不像有邪物。”

普普通通一句话,并未用力,却分外让人信服,嵇盛立刻投去一个希冀的眼神。

宗悟的视线飘向神龛中的雕像,他也随之看去。

那是骑马奔驰的一尊神像,夺人眼球的明艳颜色,和近乎完美的精致做工昭示着造价不菲。

“有做这个神像的钱,都够将整个祠堂修缮一遍了。”嵇盛默默吐槽。

下一秒,他忽然反应过来——

“靠,这是金属的!戚无深,你、你你又耍我!”

嵇盛一把甩开好友的手,按他对好友的了解,此时,戚无深会露出一个欠揍的微笑,然后迅速窜开,只是……

“嗯,骗你的。”戚无深只是平淡地扔下几个字。

“怎么了?”嵇盛有些奇怪。

戚无深并未回答,视线却依旧盯着那神像。

不仅是他,宗悟也看得出神。

顺着二人的视线,嵇盛再次打量起那流光溢彩的神像。

骏马扬鬃奔驰,栩栩如生,马上之人头戴风帽,衣襟随风飘曳,颇具风骨,一副威风凛凛将军模样。

“怎么感觉有点眼熟?你们觉得呢?”嵇盛摸着下巴喃喃道。

可惜没人搭茬。

又过了一些时候,一个村长模样的人从门外走来,桌椅板凳,饭菜、茶水也一同而来。

村长搓了搓龟裂生疮的手,有些尴尬地看向几人:“诸位仙人,咱们这儿村里实在是太穷了,就这个宗祠还算有点模样,委屈各位在此用餐了,还请多多担待。”

“啊……原来是,我刚才还以为是谋财害命呢……”嵇盛压低声音朝戚无深道,神色中带了几分愧疚。

“嗯。”戚无深浅浅应下,又指了指桌上的饭菜,目光沉沉。

“你看这是硬生生给我们攒出一顿饭。”

桌上的饭菜,有的用碗装、有的用盆装,无论是大小、款式,还是新旧都截然不同,一看就是从各个农户家中挑选出来的「精品」。

心中的愧疚不免又多了几分。

这顿饭几人都吃得心不在焉,饭菜虽然不丰盛,但是一想到,这是从村民口粮中抠出来的,动筷的频率直线下降。

吃到一半,嵇盛提议:“我们走的时候给他们点儿钱吧。”

戚无深也有这个意思,只是刚刚下凡,几人身上一个子儿都没有。

他压上腰间的描金折扇:“用这个。”

“这不好吧?你那把扇子把整个村子买下来都绰绰有余了,要不……用另外一把,素一点,应该能顶这顿饭钱。”

“那怎么行?那把是师尊送的,我可舍不得。”

“或者,看看我的罗盘?”

“传家宝你也敢送,不怕你哥打你?”

当——

金属敲击桌面的声音响起。

只见宗悟从雪披衣兜里掏出几块碎银,规规矩矩摆在桌上。

“这个。”

问题瞬间解决,只是……

“尊君身上怎么会有凡间的玩意儿?”

“我、我哪知道啊。”戚无深眉心突突跳了两下。

快吃完的时候,村长在宗祠门槛外摆了三个蒲团,门外影影绰绰挤了很多人影。

“仙人们,咱们从来没看见过活的神仙,大家都想来拜一拜。”

“……”也不知道是谁答应的,再回神时,村民已经一个挨一个进入,眼神怯生生的,不敢正眼看几人。

安静的祠堂,「咣当、咣当」的声音有节奏地响起。

从未接受过如此朝拜,小竹有些胆怯。

嵇盛也很不安,压低声音道:“我听见他们这求「姻缘」,求「平安」的,还有「求下雨、求丰收的」,咱也不管这个啊,要不要……解释一下?”

戚无深却摇摇头。

——人活着得有个奔头,他们既然受了人家的饭菜,就要去承继这份期寄。做神仙,就是这么个理。

他们高高在上,没有说「我不行,不要信我」的道理。

一餐饭吃完,想付的饭钱村人最终也没收。几人承诺,找到落脚的地方后,画些灵符送来,虽不能使用灵力,却也多少能起些护宅安家、辟邪禳灾的功效。

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找个落脚的地方,遂向村长问起,最近的城镇要怎么走。

“这最近的城镇在十八里外,但,这个天气恐怕……”

戚无深将身子探出祠堂外,不知何时,天空中聚集了一团团黑云。

——是雷雨将至。

作者有话说:

猜猜戚无深飞升前是什么身份?

A、少年将军;

B、矜贵小世子;

C、青楼小厮;

D、街边小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