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十几日,除了去岱醉村闲逛,和村民闲聊,送些多余的吃食之外,几人都呆在宅子,鲜少出去,日子也算乐得自在。

戚无深教了小竹和嵇盛做饭菜的法子,又丢去几本市集上买来的菜谱。

虽然时常有些小问题,但整体上还算顺利。

吃穿用度皆不愁,几人轮流做事,如此一来便闲了下来。

——若是常人,定会觉得无聊,想出去找乐子。这不,小竹闲起来便研究菜谱,现在做饭不输他。嵇盛闲得无聊,整天在宅子里翻箱倒柜,现在差不多三分之一的宅子都有他的足迹。

不过,这些戚无深倒是不感兴趣的。

——他虽然也爱玩,但比起玩,他更喜欢「咸」着。

后院有条小河,河水穿宅而过,之前吃饭洗澡的水,便取自那处。

河边有几棵歪脖子树,树荫繁密,枝叶茂盛,很适合乘凉。

戚无深看好那树下的位置很久了,只是这院子荒废太久,杂草丛生,荫下尤甚,收拾起来要花不少时间。那时他们忙着解决吃穿用度的问题,收拾的计划便也暂且搁置。

这几日正赶上无须出门,多的是时间,遂除去杂草,修剪枝条,将那处拾掇得干净整齐。

戚无深又在库房内找到几块破布,洗干净后做成了吊床绑在两树之间。

吊床悠哉悠哉地晃,耳边是水声潺潺,抬眼是翠蔓摇缀,清风吹拂,一动一静皆可成景,闲适悠静,也不觉无聊。

不做饭收拾时,他就这么整日整日地消磨时光,时不时随手翻翻在集市淘到的闲书,增长视野、了解尘域生活,乐得逍遥。

什么都挺好的,只是……

——戚无深合起双眼,将书盖在脸上,装作假寐模样,实则透过书缝朝旁边望去。

不远处立着一座造型嶙峋的奇特假山。

假山前瘦削的绯色身影负手而立,似乎正在观察太湖石的纹理走向,正是宗悟。

戚无深有些纳闷。

按照他对师尊的了解,此时宗悟应该是在修道,而不是对着一块石头把玩。

要知道,师尊一心向道,除了修行,都在他的兴趣之外,就连常人渴望的亲情、友情、爱情,对于他来说,也是多余。「闲暇、无聊、随便走走、散心」更是绝对不会出现在他身上的词汇。

大抵是基于这样的认知,戚无深感到心慌。

直觉告诉他,师尊不是来看那破石头的,也根本不可能来看那破石头的……

师尊应该是来看他的。

可是……

戚无深有些郁结地翻了个身。

他有什么好看的呢?

如果师尊是有事找他,怎不直接说事?若师尊是来看他的,又怎么不走近些?

眼下的情况好生奇怪。

更奇怪的却是……这还不是头一遭。

大概是三天前,戚无深像往常一样乘凉,视线的余光却瞥见河底一团硕大阴影。

他翻身下去查看,只见河水里,一条看着不太聪明的鱼佁然不动,日光下,鱼影映在河底,足足有三分之一手臂长,让人不由感慨它吃什么东西竟能长到这么大。

肉类不似蔬菜方便保存,那时已经过去八九天,他们买来的肉,早就吃得干干净净。

戚无深看着那条游得懒洋洋的鱼,嘴角被感动的泪水沾染,本着「及时行乐」的原则,当晚他便在厨房「料理」了他的鱼兄弟。

他做饭时,师尊也是这么「奇怪地」站在厨房门口。

宗悟仰着头望向天边灿漫晚霞,神色却显得心不在焉,视线更是若有若无地在他身上飘过。

按理来说,宗悟为人是冷冰冰的,视线也应如此,可那天傍晚,戚无深却觉得师尊的眼神中淬了火、带了针,比天边的晚霞更为炽热,弄得他浑身毛毛的,时不时觉得自己才是砧板上的鱼,任人刀俎。

当时他还以为师尊是饿了,便拿了之前做的小食送去,可却被宗悟摇摇头拒绝。

戚无深又编了个借口说,厨房油烟大。

本意是叫师尊回去,谁知,宗悟确实挪远了距离,视线却仍旧放在他身上,甚至比刚才更加直白。

那餐饭戚无深做得心不在焉,直让他觉得愧对鱼兄弟长得如此「雄壮」。

这事一直还被嵇盛吐槽到第二天傍晚。

戚无深感觉冤,想申辩几句,可偏偏他还没办法直说原因。

总不能说:“发挥失常,是被师尊看的。”

且不说他无凭无据,单看这句话就格外离谱。

究竟是怎么「赤、裸」的目光,才会被看看就发挥失常?

更何况,视线这种东西,只有视线的接受者能感到,但是他永远不知道,发出一方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

也正因如此,「他在看我」堪称是和「他喜欢我」一样的人生错觉。

但也不知怎么的,戚无深就是觉得「师尊在看我」。

这大抵离不开同样的戏码一次次再次上演。

而且……更为露骨。

最严重的一回是前一天夜里,吃完饭散步回院子。

此时,他住的是师尊对门儿的房,嵇盛和小竹却早已搬去了别处,实在是,那两人坚持不想跟尊君低头不见抬头见。

和宗悟对门而住的头几日,还算自在。

师尊鲜少出门,尤其是在晚上。

也正因如此,戚无深大方地将院子划成了自己的活动区域,他最喜欢干的事情之一就是,躺在葡萄藤下,盖床薄被,乘凉看星星,有时可能靠着藤椅沉沉睡去。

这日,他跟往常一样看星星,夜阑人静之时,困意沾染思绪。

正在此时,身侧却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声。

朦胧中,戚无深以为是有鸟惊扰护花铃,但仔细分辨后,却发现那声音来处低矮。

他循声望去,只见宗悟只着一层过膝的单薄纱衣,赤着脚走到距离他几尺的青砖上,正盯着他看得出神。

师尊的腿极细又极长,雪白细腻,宛若两根玉立的嫩竹。一双好腿在轻纱的掩映下,若隐若现,有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感觉。再加上那熟悉又陌生的银铃声,总有种勾魂摄魄之感,让人止不住地浮想翩翩。

戚无深咽了口唾沫,尴尬地侧过头。

“师尊,怎么了?是衣服洗了没干吗?”

他翻起身,盯着地面不敢看宗悟。

又道:“师尊,地上凉,您先回房,徒儿前几日买了新的,一会儿给您送过去。”

“……”

宗悟未语。

戚无深感觉那燃着火又凝着冰的奇怪视线,又聚焦在他身上,心里发毛。

不过好在,师尊只是看了看便离开了。

夜阑人静,思绪却久久不能平静。

戚无深不是太会把事情放在心上的人,但那天夜里,他彻夜未眠,直到东方既白,霞光漫天。

第二天起,他便搬走葡萄架下面的藤椅,将自己的安全空间退回到庭院以外。

他不懂,明明前些日子,二人已经把话说开,他们的关系理应回到以前,但就是好像有什么东西变味儿了。

偏偏他又找不到那异常之处,只觉周身不适。

戚无深想起以前在九重天上的日子。

虽说两人同住苍梧轩内,但见面次数其实有限。

九重天上,未渡劫的仙者相当于「学徒」,每日去地垣上课,学习仙法道术,为日后任职准备。而像宗悟这般的仙者,是有固定职务的,并且颇为忙碌。

他逃课,师尊修道,只要保证「逃课摸鱼做坏事」不被发现,除非遇见关键事务,诸如修道受阻、课业考察之类的,二人就互不相扰。

也正因如此,戚无深早就习惯和师尊「保持一定距离」的相处模式。

不过刚飞升时,他有那么一阵子,却不这么想。

那时的他,觉得宗悟冷冰冰的,对他不算关注,更未尽师尊之职。

彼时他心性不稳,不像现在这般一心躺平,因些往事所扰,带着一些偏执,还做出过一些偏激的事情,说过一些偏激的话。

“你不喜欢我,我也讨厌你,即使如此,为什么要收我为徒?你我散了这仙缘,权当不认识吧。”戚无深曾如此当面质问。

宗悟自然没有理他,只是一拂袖,转身离去。

他们间最初的关系是有些针锋相对的,直到后来,一些机缘巧合的机会才慢慢改变。

其实嵇盛说的不错,戚无深在曜阳宗甚至整个九重天的人缘都不算好,可当年宗悟力排众议,收他为徒,就是最大的破例。不过他也是后来才知道。

总之,种种小事叠加,戚无深方才发觉,师尊对他的关怀并不少。

——只是,那人习惯了藏在背后、默默关怀。

师尊是如此,他亦是如此。

——虽说,他享受着师尊的关怀,还有些恃宠而骄模样,但亦从不敢放肆,只敢人后表达。长此以往,挂念却又疏远的相处模式慢慢形成。

而现在……这种相处模式却隐隐发生了变化。

这一边,戚无深只觉师尊反常的接近,让他并不习惯。

他哪知道,宗悟那边也没好到哪儿去。

宗悟表面在淡定地观石赏景,但他也很烦,相当烦。

十余日已过,再过几天,就又是朔日了。

到了朔日,情毒又将发作。

明明上次已经做好准备,将「身体」和「道心」分得清清楚楚。

可是真正日期逼近,宗悟反而做不到了。

红鹤说过,就算他直接叫戚无深趴到**,自己主动做那些事,事后,戚无深可能连问都不会问,更不会怀疑什么。

但问题是,他根本就说不出口。

“我中情毒了,需要你帮忙,请……我。”

难道要这么说吗?

宗悟清楚他身上的毒,就是要做那些事,心里也在努力接受,但是说出口和接受始终是两个状态。

——换句话说,行动上他可以,语言上他不行。

作为灵宠,红鹤不清楚宗悟的纠结,却还是贴心地提出了两条建议。

其一,想办法让小徒弟想起渡劫时候的事情,这样他什么都不必说。

但很明显,宗悟不想选这条路。

比起眼前的情况,他更不想告诉小徒弟:我们有个孩子,我们过去做过那些事情。

某种程度上,他和戚无深是一样的,他们都不想破坏二人现在的关系。

宗悟的心防很重,他抗拒一切可能引起他情绪波动变化的可能。

假设告诉戚无深,他们有个孩子。小徒弟会如何应对?是接受还是逃避?

这些他都无法预测,都可能成为伤害他道心的利刃。

他的心思已经够乱了,不能让那些无法预测的事情再发生了。

也正因如此,哪怕即将有超过师徒关系的接触,他还是努力维系着和小徒弟间岌岌可危的联系。

这些红鹤都不懂,它知道的只是,宗悟不想让戚无深想起来。

所以,它干脆利落地提出了另一条解决方案。

——“你去勾引他,让他主动跟你那个。”

宗悟:“……”

“还有别的法子吗?”半晌宗悟如此问道。

“没有,或者你打晕他,然后用法术让他……”

“……”

宗悟最终还是选择了勾引这条路。

红鹤还贴心地不知从哪儿给他叼来一本画本,让宗悟学习别人如何暗送秋波展现柔情,如何诱人遐想。

所以才有了之前的注视和赤脚。

但很明显,这些全部失败。

——分明是绝顶聪明的人,但他似乎就是学不会、做不到。

另一边,戚无深郁闷地翻了几个来回,心里终于想通。

——其实师尊看他,还是不看他,这并不重要。

只要他不去改变、装作不知道,这些事情就是没有发生。

作为一条混吃等死的咸鱼,揣着明白装糊涂是最高的自我修养,他完全有信心做到。

戚无深确信。

正在此时,一阵扑棱翅膀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戚无深掀掉盖在脸上的书,抬头望去,天空中一团红色的火焰,直冲他而来。

分明还有十几米远,但那打人很疼巨大翅膀,还有那副倒靴一样的长喙仿佛已经到了眼前。

他嗅到危险的味道,弃吊床不顾,迅速逃离。

谁知那红鹤竟没有冲向他,而是笔直笔直地一头扎进了河里,沾了一身水。

戚无深:“……”

他心中两个相反的念头同时涌起。

一个告诉他:这鸟脑子不太好。

还有一个告诉他:事出反常必有妖。

戚无深警惕地后退,尽量保证与那鸟的距离在三尺以上,方便随时逃脱。

只见红鹤从水里探出修长的脖颈,大颗大颗晶莹的水珠顺着它血红的羽毛滑落,下一秒,它一蹬脚,带着一身湿漉漉的河水,低空起飞。

戚无深迅速闪身,谁知那鸟却看都不看他一眼,直奔假山飞去。

“哗啦——”一头水从天而降,直直地落在宗悟头上,绯色衣衫原本就单薄,被水这么一浇,湿哒哒地贴在身上,下面的线条隐约可见,性、感、诱、惑。

沾湿的青丝贴在脸侧,还有一滴晶莹的水珠刚好落在宗悟眼底的小痣上。

小痣泛红,落在那里就好像他刚哭过一般,整个人带着一种凌乱破碎的美感,再加上他清冷的气质,更给这种**渡上了一丝禁欲的颜色。

“好好把握。”红鹤低空掠过时,用只有二人能听懂的暗号说道。

“……”

是了,湿、身、诱、惑。

这还是昨天画册上看到的新戏码。

正在此时,戚无深也小步跑来。

“师、师尊,您没事吧?”少年眼神灼灼,仿佛能把一身湿衣烤干。

“您在这儿等一下,我去拿符纸把衣服烘干。”

不及宗悟回答,他转身小跑。

下一秒,手腕却被人从身后拽住。

“不用拿符纸,你、你帮我……”

宗悟垂着头,压低声音,早已溃不成军。

这一次,他终于放下了坚守的矜持。

作者有话说:

掉落「角色小纸条」x1:

俗名:红鹤;

小名:白白;

学名:红鹳;

大家熟知的名字:火烈鸟